苍玄界西北,黑水城。
风是刀子,裹挟着砂砾和终年不散的腐臭,刮在脸上生疼。
天是铅灰色的,低低压着,仿佛随时要塌下来,将这人间地狱彻底掩埋。
城墙是黑褐色的,那是经年累月被血污、油垢和某种不知名苔藓浸染的颜色,厚重、阴冷,像一头蛰伏在苦寒之地的巨兽。
李观缩着脖子,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是靛蓝色的旧儒衫,快步穿过外城那狭窄、泥泞、污水横流的巷道。
两旁是低矮歪斜的窝棚,浑浊麻木的眼睛从破洞的窗纸后窥视着他,带着野兽般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
空气里混杂着劣质酒气、汗馊味、排泄物的恶臭,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渗入砖石骨髓的铁锈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这里是黑水城,大胤王朝西北边陲的流放之地,罪恶的渊薮,一座活着的、吞噬生灵的巨大监狱。
他的目的地,是黑水城的核心——内城监狱,更准确地说,是监狱深处那间散发着霉味和灰尘的档案房。
推开沉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一股陈旧纸张和墨汁的味道扑面而来,勉强冲淡了外面带来的污浊气息。
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微光从狭小的、布满铁栅栏的高窗透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木架塞满了房间,上面堆满了蒙尘的卷宗、册页,记录着这座人间地狱里每一个被吞噬的灵魂。
李观走到最里面一张掉漆的条案后坐下。
案上放着一方劣质的石砚,半截磨得发亮的墨锭,几支秃了毛的毛笔,还有一沓粗糙的黄麻纸。
这就是他吃饭的家伙什儿,也是他在这座城里唯一的护身符——黑水城最低等的文书狱卒。
他拿起墨锭,在砚台里加了点水,开始一圈一圈,缓慢而用力地研磨。
墨汁渐渐晕开,漆黑如这黑水城的夜。研磨的声音单调而枯燥,却奇异地让李观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下来。
“哟,李大秀才,又在磨你那点墨水呢?”
一个粗嘎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在门口响起。
李观研磨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头也没抬,低低应了一声:“高爷。”
来人叫高阎王,真名没人记得,是监狱里一个管着几十号囚犯的小头目,生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额角划到嘴角,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他最喜欢刁难李观这种看起来“软弱可欺”的读书人。
高阎王踱步进来,靴子踩在积灰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走到条案前,蒲扇般的大手“啪”一声拍在李观刚刚磨好的墨汁旁边,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出几滴,落在黄麻纸上,晕开几朵丑陋的黑花。
“新来的那批‘肉猪’,名单和案卷呢?磨磨蹭蹭的,等着老子给你磨墨?”
高阎王俯下身,一股浓烈的汗臭和劣质烟草味几乎将李观淹没。他盯着李观低垂的眼睑,眼神像在看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虫子。
李观能感觉到对方喷在自己头顶的灼热气息。
他放在案下的左手微微蜷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但面上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
他迅速从旁边一摞新送来的卷宗里抽出一份,双手恭敬地递过去:“高爷,都在这儿了,刚整理好。”
高阎王一把夺过,随意翻了翻,嗤笑道:“一群没卵蛋的货色,不是偷鸡摸狗,就是欠债不还的软蛋,连个够劲儿点的都没有!妈的,晦气!”
他随手把卷宗扔回案上,又溅起一片灰尘。
“听说里面有个小子,细皮嫩肉的,以前还是什么富家公子哥儿?”
高阎王浑浊的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丝淫邪的光,“关在哪个号子?”
李观心头一沉。
他知道高阎王的“癖好”,也知道被这种人盯上的囚犯下场有多凄惨。
那份卷宗他看过,那个叫林平的少年,才十六岁,家道中落,被仇家陷害入狱,卷宗上写的是莫须有的罪名。
“回高爷,”
李观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稍微快了一丝,“是丁字七号房的林平。不过……按规矩,新入监未满三日,需单独关押观察,不得随意提审或……探视。”
他特意在“规矩”二字上稍稍加重了语气,同时手指不动声色地指向卷宗上一条用朱砂圈出的监规。
高阎王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显然被“规矩”二字噎了一下。
黑水城虽然混乱,但城主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秩序,也定下了一些铁律,尤其是对新入监囚犯的保护期。
他恶狠狠地瞪了李观一眼,似乎想从这张清瘦文弱的脸上找出一点挑衅的意味。
“规矩?哼!”
高阎王啐了一口浓痰,恰好落在李观脚边不远,“老子在这黑水城混了二十年,老子就是规矩!你个小酸丁,少他妈拿这些破纸来压老子!三天?老子今晚就去看看那小子到底有多嫩!”
他猛地伸手,一把揪住李观那件旧儒衫的领口,将他整个人从条案后提溜了起来!
李观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扼住了喉咙,双脚离地,呼吸瞬间变得困难,眼前阵阵发黑。
高阎王那张狰狞的刀疤脸凑到近前,满嘴的黄牙散发着恶臭:
“给老子记住了,李大秀才!在这里,识相才能活得久!再敢多嘴,老子就把你扔进‘蛇窟’,让你尝尝万蛇噬心的滋味!你那点墨水,只配给老子舔鞋底!”
窒息感和强烈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观。
胸腔里憋着一股气,那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更深沉、更灼热的东西。
他想起了父亲临死前浑浊却依旧清亮的眼神,想起了家传那本早已焚毁的《礼记》扉页上苍劲有力的八个字:“格物明理,致知笃行”。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荒谬感冲上脑海——在这污浊之地,道理何在?正义何存?
就在他几乎要被掐晕过去的瞬间,那股憋在胸口的灼热之气,仿佛被这股强烈的意念点燃了!
“住手!”
一声低喝,并非声嘶力竭,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在昏暗的档案房里。
李观自己都愣了一下。
这声音......似乎有点不一样?
不是他平时那种刻意压低的懦弱腔调,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
不是嗓门的力量,而是源自胸腔深处,仿佛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被骤然唤醒,伴随着这声呵斥,微弱却清晰地透体而出。
高阎王揪着他衣领的手猛地一僵!
他感觉像是一根冰冷的钢针,毫无征兆地刺入了自己的脑海!
并非实质的疼痛,而是一种源自精神层面的尖锐刺痛,伴随着一种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恐惧?
仿佛被某种高高在上、不容亵渎的存在冷冷地瞥了一眼。他那凶悍的气焰如同被冷水浇头,瞬间一滞,抓住李观的手也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力道。
“你......”
高阎王惊疑不定地看着李观。
眼前的文书狱卒,脸色依旧苍白,甚至因为窒息而涨红,眼神似乎也带着惊恐,但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是错觉?
对,一定是错觉!是这该死的档案房太阴森了!
“高爷......”
李观趁机挣脱,踉跄着后退一步,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惶恐的虚弱,“小的......小的不敢!只是......只是怕高爷您一时忘了规矩,万一被巡查的校尉大人撞见......小的实在替高爷担心啊!”
他捂着脖子,喘息着,把姿态放得更低,话语却巧妙地引导着高阎王的注意力——指向了可能存在的、更高层的监督力量,巡查校尉。
高阎王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
刚才那诡异的刺痛感让他心有余悸,再看李观这副怂样,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但“巡查校尉”几个字确实戳中了他的软肋。
城主手下那帮铁面无私的校尉,可不是好糊弄的。
“哼!算你识相!”
高阎王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掩饰着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狠狠瞪了李观一眼,“三天!老子就等三天!三天后,那小子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老子拿你是问!”
他撂下一句狠话,似乎也觉得此地不宜久留,骂骂咧咧地转身,带着一阵风离开了档案房。
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污浊的世界,也隔绝了高阎王带来的压迫感。
档案房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李观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擂鼓声。
他扶着冰冷的条案边缘,才勉强站稳。
脖子上的勒痕火辣辣地疼,但更让他心惊的,是刚才自己那一声呵斥带来的奇异效果。
那不是幻觉!
他能清晰地回忆起,在呵斥出口的瞬间,胸膛里似乎有一股微弱却极其纯净、极其刚正的气息被引动,伴随着自己的意念冲了出去!
那股气息......冰冷、灼热、沉重、轻灵......种种矛盾的感觉交织在一起,难以形容,却带着一种......涤荡污浊的本能?
“浩然......正气?”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词,伴随着父亲临终前模糊的呓语,毫无征兆地跳入脑海。
家传那本残破的、早已焚毁的《浩然经》序言里,似乎就描述过这种力量——存乎天地,养乎一心,至大至刚,直养无害!
难道......这世上,道理......真的可以化为力量?
李观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如雷。
他下意识地看向案上那摊被高阎王拍溅开的墨汁,漆黑如深渊。又低头,看到了自己因为研磨墨锭而沾染上墨迹的手指。
墨水是黑的,这黑水城也是黑的。
人心呢?这世间呢?
他缓缓抬起沾着墨迹的手指,鬼使神差地,伸向怀中贴身藏着的一个硬物——一枚婴儿巴掌大小、边缘温润、表面布满细微裂痕、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灰白色古旧玉简。
这是他李家覆灭之夜,父亲拼死塞进他怀里的唯一遗物。
就在他的指尖,带着那点微凉墨迹,触碰到玉简冰冷表面的刹那——
异变陡生!
玉简内部,似乎有极其微弱、极其黯淡的一点金光,如同沉睡的星辰被惊扰般,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与此同时,李观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疲惫感猛地袭来,眼前一黑,喉咙一甜。
“噗!”
一小口滚烫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喷在了他沾着墨迹的手指上,也溅落在那枚古旧的玉简之上。
鲜红刺目的血,与漆黑污浊的墨,在灰白的玉简表面,诡异地交融在了一起。
李观眼前发黑,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地上。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那滴落在玉简上的血......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渗了进去?
档案房里,死寂无声。
只有尘埃在微弱的光柱里无声飞舞。
案上,墨迹未干,血痕犹在。一枚染血的玉简,静静地躺在昏迷的落魄书生胸口,仿佛在默默汲取着什么。
黑水城的墨水,终究是染上了一抹惊心动魄的红。
而一个被遗忘的“道理”,似乎在这人间地狱的最深处,悄然萌发出了第一缕微弱却坚韧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