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敲打着窗玻璃，晕开窗外老槐树摇晃的影子，像一幅被水浸湿的、线条模糊的素描。陆深坐在陆寻公寓的地板上，指尖轻轻拂过敞开的纸箱里那一叠设计手稿。

纸张的边缘因反复摩挲而微微起毛，残留着经年的、仿佛属于主人的温度，却再也等不到那个落笔的人。

距离陆寻被判定为密室自杀，已经过去三百二十七天。警方的结案报告就躺在书桌最下层的抽屉里，墨迹工整而冰冷地写着：“死者系用自制雕刻刀划破颈动脉，现场反锁，无第三人闯入痕迹。”

可陆深总觉得，那每一笔、每一划里，都蜷缩着无数个未被解答的问号，像蛰伏在阴影里的虫。

他辞职了。从前在刑警队，他是公认最擅长从细碎片段里揪出逻辑裂缝的侧写师，用近乎冷酷的理性为罪行画像。可当对象换成自己的孪生哥哥，那些赖以生存的侧写公式、概率模型，全部失了效。

他退化成一名偏执的拾荒者，日复一日地翻检着陆寻遗留的整个世界，奢望能从某片不起眼的碎屑下，打捞起被所有人忽略的真相。

就在纸箱最底层，紧贴着箱壁，他触到一张质地稍异的纸。抽出来，是烧焦的纸条。火舌贪婪地吞噬了大部分字迹，只在边缘留下些许炭黑色的、脆弱的残片，拼凑出零星的词语——“盛华”、“劣质材料”、“竞标”。陆深的指尖蓦地顿住。

盛华集团，这正是陆寻死前全力以赴竞争的城市地标项目——“云端之塔”——的最大对手。

记忆猛地撞了上来，他清晰地记得，哥哥在最后一个通话中，语气罕见地凝重：“这个项目……有问题。”可话音未落，电话便被仓促挂断，只留下一串忙音，成为永久的断点。

他起身，走向书房中央。这里，是案发的原点。米白色的羊毛地毯还是原来那一块，边缘已有些磨损，颜色沉淀着旧日的时光。四周墙壁上，贴满了警方拍摄的现场照片，被陆深放大、排列，构成一副沉默的拼图。

照片中央，陆寻的身体倒在书桌旁，而就在他脚边不远的地毯上，有一个浅淡却清晰的圆形压痕，直径约十厘米，像一个用虚无盖下的、充满悬念的句号。

陆深蹲下身，手指准确地按在那个压痕的位置。触感与周边毫无二致，一样的柔软细密，可他的掌心却仿佛被烫出一个洞。他记得太清楚了，警方初次勘察时，这个痕迹就已存在。

然而结案报告对此只字未提，现场也从未找到任何能留下如此规整圆形的物品。陆寻的书房，是他美学意志的延伸：方正的书桌，棱角分明的书架，线条利落的设计图稿——他一生追求几何的秩序与力度，厌恶一切暧昧的弧线。

这个圆痕，像一个闯入静默乐章的错误音符，一个本不该存在的几何异端。

他的目光移向书桌。那把被认定为凶器的自制雕刻刀，如今静静躺在定制的梨木盒中，刀身光洁如镜，映出窗外阴郁的天光。警方报告注明其上无任何指纹。

但陆深记得，哥哥有独特的习惯：使用时，总要在刀柄上缠绕几圈黑色的防滑胶带，为了握持更稳，也为了指尖那点熟悉的触感。可现场发现的那把刀，刀柄是裸露的、光滑的木质。

陆深拿起桌面的高倍放大镜，凑近那张焦黑的纸条。在“盛华”二字残迹的下方，光线斜照处，一个极浅淡的指纹印隐约浮现。不是陆寻的——哥哥因常年执笔与握刀，指腹有着明显的茧层。

而这个印记，指腹区域异常光滑，边缘却带着一丝极细微的、规律的磨损痕迹，像是长久、重复地操作某种特定工具所留下的烙印。

雨声未歇，反而更密了些，敲在窗上沙沙作响。窗外老槐树的枝叶在风里摇曳，仿佛无数低沉的呢喃，试图诉说秘密。

陆深忽然感到一阵冰冷的清明：这个从物理上被锁死的书房，这个在逻辑上被盖棺定论的自杀现场，本身就是一个巨大而精致的谜面。而那个无主的圆形压痕，这张来自火焰的残缺纸条，连同刀柄上消失的黑色胶带，都是精心布设于谜面之中的关键词，等待着被串联，被解读。

他将纸条极其小心地装入透明证物袋，仿佛在收纳一缕脆弱的魂魄。转过身，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墙壁中央那张最大的现场照片。陆寻永远静止在那里，雕刻刀落在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的地方。而他脚边那个圆形的压痕，在黑白影像中显得格外突兀，像一个标记，一个坐标，抑或一个无声的嘲讽与警告。

陆深拿起手机，从通讯录里调出一个久未拨通却始终铭记的号码。按下呼叫键，等待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接通的那一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穿过三百多个浑噩日夜的迷雾，重新凝结出久违的、破冰般的坚定：

“老陈，帮我查一下，盛华集团参与‘云端之塔’地标项目竞标的所有核心人员名单，越详细越好。”

一滴雨穿过未能紧闭的窗缝，恰好落在他握电话的手背上，冰凉，却带着惊醒的力量。他知道，拾荒的时刻结束了。从这一刻起，他必须成为侦探，成为那个唯一有权、也有责任揭开真相的人。

密室或许沉默，但死者留下的微弱“回声”，已在他迈出的这一步中，开始在城市钢筋水泥的丛林深处，悄然荡开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