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笼罩着黔中的群山。

官寨村还在沉睡中，天光初破，青瓦连片，石墙斑驳。几缕炊烟从屋顶升起，旋即被山风揉碎，散入林间。

村西头矗立着一座白骨塔，孤零零的，像一根插进大地的指骨。

它只有三层高，由灰白石块垒成，藤蔓缠绕，如同披着腐旧的袍子。塔顶有尊石雕，早已风化得面目全非，唯余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冷冷望着村落。塔后原有个小洞口，据说是埋人时通气用的，如今已被乱石封死。若有人靠近，偶尔能从缝隙里瞥见一丝幽蓝微光，一闪即逝，仿佛地底有眼在眨动。

陈青岩站在塔前，按下快门。

他穿着灰色冲锋衣，背包上挂着文物局的工作证，模样像个普通的文保员。但右眼角那道旧疤格外显眼——苍白如纸，在晨光下像一道裂痕。这道疤打小就有，他不记得来历。七岁那年家中大火，父母双亡，他是唯一被救出的人。医生说是烧伤所致，可他自己不信。因为每逢阴雨，这道疤便会发烫，像有火在皮下燃烧。

昨晚他又做了那个梦。

大雨倾盆，一人立于山洞前，手中银罐倾倒，流出的不是水，而是灰白色的粉末。罐身刻着两个字：朝天。

“又是这个。”他低声喃语，指尖轻抚相机屏幕。

照片显现的瞬间，他瞳孔一缩——画面角落，竟有个模糊人影：披蓑戴笠，肩扛陶瓮，正走入塔的阴影之中。

他猛地抬头环顾。

无人。

唯有浓雾吞吐，如活物呼吸。

他绕到塔后，伸手去触碑文。指尖刚碰上“同治十年”几个字，右眼骤然刺痛！

眼前文字开始扭曲——黑色笔画渗出血丝，顺着石缝蜿蜒而下。接着，幻象浮现：

清兵抬尸穿行山道；一名穿官服的男子立于高台，挥毫落字，墨迹竟自燃起火，将尸体焚为灰烬；最后，那人将一根玉管插入塔心，低语一句：

“渡魂非镇魂，舟行怨海中。”

陈青岩踉跄后退，冷汗浸透后背。

他按住右眼的疤，滚烫如烙铁。

远处山腰，一道被巨石封死的洞口——朝天洞，正不断向外溢出寒气，像是地下有生命在缓缓喘息。

温晚是在凌晨五点醒的。

她在染坊的木床上惊醒，鼻尖仍萦绕着蓝靛草的苦香。天尚未亮，屋内挂满蜡染布，随风轻晃，影影绰绰，宛如游魂。

她起身走向一幅长卷——《官寨全景图》，三米有余，为非遗展所作。画卷以蜂蜡勾线，待染成后，将是蓝白相间的传统纹样，描绘寨门、石桥、白骨塔、朝天洞等地标。

可当她走近，心跳骤停。

白骨塔的位置，原本是浅蓝色背景，此刻却化作深红，如血泼洒，边缘还垂落着滴痕。

“不可能……我昨夜收工时还好好的。”

她急忙取出固色剂喷洒，染料却不仅未止，反而向布背渗透，反面浮现出一张模糊人脸——眉骨突出，嘴大张，似在嘶喊。

指尖触碰那一处，一阵麻意窜入经络，如电流直抵心口。

“地灵在说话。”她低语。

自幼祖母便告诫：温家女子能见常人所不能见，能听土地的记忆。蜡染不仅是手艺，更是记录过往的媒介。祖母常说：“山有魂，地有脉，布能记事，血能引路。”

这时，帮工阿婆冲了进来，一眼望见染布，脸色骤变。她立刻掏出一把糯米撒向地面，口中念起布依族驱煞咒：

“鬼不开门，煞不入户，

蜡不沾怨，布不承苦……”

话音未落，整个工坊的蜡染布突然无风自动，哗啦作响，仿佛被无形之手撕扯。

日头初升，三人于寨门口的石桥上相遇。

桥为青石铺就，两侧兽首残破。溪水潺潺，映着流云。

陈青岩蹲在桥头，相机对准“同治十年重修”碑文。他总觉得这几个字笔势诡异，像是被人强行改写过。

身后传来布帛展开之声。

温晚抱着画卷走过，脚下一绊，布卷滑落，半幅《官寨图》摊开于阳光之下——

白骨塔所在之处，赫然一片猩红！

陈青岩瞳孔骤缩，脑中再度浮现幻象：清兵运尸、官服焚骨、血书碑文……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你也看见了？”

话音未落，桥下草丛窸窣作响。

黄曜从溪边站起，手中握着几株紫茎安魂草。他身穿深蓝麻衣，腰间别着短刀，刀柄嵌有骨符与古老纹路。他抬眼望来，目光落在染布上，眸光一凝。

“你染布时，可曾割破手指？”他声音低沉。

温晚怔住：“三天前……刻蜡时划了一下，一滴血落在布上了。”

黄曜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瞳孔泛起一层金褐，如蒙薄膜——那是苗巫中的“观煞瞳”。

他看见了。

黑气缠绕染布，尽数指向白骨塔与朝天洞。

“血引来了怨气，布已通灵。”他说，“你们温家的蜡染，从来就不只是布。它是这片土地的伤疤，如今……疤裂了。”

陈青岩皱眉：“或许是血液中的铁离子与染料发生反应？”

“那你解释一下，”温晚指着布面，“为什么这‘血迹’会自己移动？昨日还在塔底，今日已攀至塔顶！”

三人陷入沉默。

陈青岩目光落在黄曜腰间银饰上——那花纹竟与他梦中官服男子所写的符号极为相似。

“我想去朝天洞看看。”温晚忽然开口，“图上此处也有染料扩散，像是……在指路。”

陈青岩点头：“我也想去。”

黄曜伫立片刻，终抽出短刀，在桥栏上划出一道刻痕：

“我同去。那里阴气重，最近不太平。”

山路陡峭，落叶覆径。

陈青岩沿途拾得数片陶片，质地粗糙，内壁残留白色粉末。“像是装骨灰的罐子碎片。”他低语。

温晚越往高处，越觉脚下震颤，仿佛地底有无数人在哭嚎，声源极深。

黄曜一路撒米盐，低声诵咒，步履沉重。

终于抵达朝天洞。

洞口巨石封死，冷风自缝隙吹出，带着土腥与金属味。陈青岩右眼剧痛，眼前景象骤变：

无数枯手从洞中伸出，捧着陶罐，罐中盛满银灰粉末。他们张口无声，口型一致：

“银子换水啊——”

温晚猝然跪地，掌心贴地，泪落如雨：“他们在求救……被困百年……”

黄曜拔刀，割指滴血于石上。

血珠落地不渗，反成圆球滚动，似被排斥。

“怨气太强，活人之血进不去。”他沉声道。

就在此时，陈青岩在草丛中发现半枚铜钱——乾隆通宝，边缘磨损，正面粘着暗红斑迹。

他刚拾起，脑中猛然炸响一声尖叫：

“银子换水啊——！！！”

他跌倒在地，铜钱脱手，竟自行钻入石缝，如被地底之物吞噬。

傍晚，三人聚于温家老宅院中。

烛火摇曳，墙上蜡染布的影子如鬼舞动。

陈青岩讲述梦境与幻觉，怀疑是心理创伤所致。

温晚取出一本光绪年间《温氏家录》，一页残破，仅存数句：

“同治十年，地灵暴动，祖祠封印……

血债难偿，唯以誓锁脉，以血养魂……”

黄曜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父亲临终前说，黄家欠官寨一个交代。不是命债，是契约。我们黄家，世代为‘守誓人’。”

话音未落，灯焰倏灭。

黑暗中，那幅《官寨图》悄然变化。

染料如活物般流动：

白骨塔旁浮现提刀人影；

朝天洞上空乌云汇聚；

右下角缓缓浮现四行红字：

丙寅月戊戌日，婚宴成殇

血浸地脉三百丈

待得三星连珠时

白骨开口诉冤长

陈青岩打开手机查天文，指尖冰凉。

三日后凌晨，金星、火星、土星将连成一线。

“三星连珠……”温晚声音微颤，“祖母说过，‘三星连珠地门开’……”

黄曜猛然站起：“绝不能等到那天！百年怨气一旦爆发，整座寨子都将沦为鬼域！”

窗外，群鸦掠空，啼声撕裂黄昏。

夜探寨老。

老人八十九岁，曾任傩戏班主，脸上符痕未褪。听完叙述，久久不语，终取出一桐木盒。

盒中是一张兽皮地图，绘有官寨地脉走势。

三个红点尤为醒目：白骨塔、朝天洞、温氏祖祠遗址。

“地脉被堵死了。”老人嗓音沙哑，“同治十年死人太多，怨气成瘴，好脉转恶。陶大人建塔，非为镇压，实为疏导，如伤口引流。可如今……管子快堵住了。”

他目光扫过三人：

“你们三个，一个能看见（指陈），一个能听见（指温），一个能处理（指黄）。这是债，也是命。”

“要通地脉，需三把钥匙：温家的血、黄家的誓、陶家的笔。”

陈青岩一怔：“陶家？”

老人凝视他良久，叹息：“孩子，你长得像一个人……当年的那个陶提督。”

话音方落，窗外狂风骤起，树叶拍窗如掌击。

深夜，客栈房间。

陈青岩独坐灯下整理笔记，月光斜照，墙影拉得极长。

他无意间抬头看镜——

镜中之人并非自己。

而是一名穿清朝官服的中年人，瘦脸，执笔在手，正是他梦中所见的陶茂林！

“找到我的笔……在塔心……”镜中人开口，声音如多人齐诵。

他猛然惊醒，冷汗涔涔，才知是幻觉。

可桌上笔记本上，竟多了一行湿墨字迹：

塔非镇魂，乃渡魂之舟。舟将沉，需艄公三人。

墨迹缓缓渗入纸中，如同染布上的血痕。

他望向窗外。

白骨塔在月下投出长影，尽头正指向温家工坊。

远处，第一声鸡鸣划破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