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的北京，天还黑着。

雾气从护城河方向漫过来，贴着地皮爬，爬到潘家园西门的石狮子脚下，爬到水泥墩子搭的临时摊位之间，爬到那些用防雨布盖着的、不知真假的老物件上。空气里有股子陈腐味儿——旧书的霉、铜钱的锈、瓷器的土腥，混着凌晨特有的清冷，钻进人肺里，凉飕飕的。

林默从租住的地下室钻出来，锁门，转身，动作熟练得像做了几千遍。钥匙是那种最老式的黄铜弹子锁，转动时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格外刺耳。他背着一个军绿色帆布包，包很旧，边角磨得发白，但洗得干净。包里是今天要摆摊的东西：几本旧书，几十枚铜钱，十几片碎瓷，还有两件木雕——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但摆摊得有东西，哪怕只是充数。

楼道灯坏了三天，没人修。他摸着黑上楼梯，十五级台阶，每一级的高度都记在心里。到一楼，推开单元门，雾气扑面而来，湿漉漉的，带着深秋的寒意。他缩了缩脖子，把外套拉链拉到顶。

胡同很窄，两边的自建房挨得近，窗对窗，能听见隔壁的呼噜声。路灯昏黄，在雾气里晕成一团模糊的光。他推着一辆二手三轮车——花三百块从废品站淘的，换了胎，上了油，蹬起来不费劲。车斗里是折叠桌、马扎、防雨布，还有一箱矿泉水——卖不出去货的时候，就卖水，一瓶赚五毛。

从胡同到潘家园西门，二十分钟。路上已经开始有人了——推着小车的摊主，蹬着三轮的货郎，背着蛇皮袋的农民，都是去占位置的。大家不说话，只是闷头走，脚步声在雾里显得空洞。偶尔有车灯扫过，照亮一张张疲惫的脸。

林默今年二十六，看着像三十出头。不是老，是疲惫。眼角的细纹，嘴角的法令纹，都是这几年熬出来的。大专毕业三年，换了四份工作——销售、快递、外卖、客服，最后都干不长。不是他不能吃苦，是总觉得“差点什么”。父亲生前是中学历史老师，常对他说：“人得做点有意义的事。”可什么是有意义？送外卖把餐准时送到？接电话解决客户投诉？他觉得不是。

直到三年前，父亲肝癌晚期，住院。那天他去医院送饭，路过潘家园，看见一个老头在摆摊卖旧书。老头戴副老花镜，就着路灯看一本《万历野获编》，看得入神。他停下来，问那书多少钱。老头抬头，打量他：“你也看这个？”

“我爸是教历史的。”他说。

老头笑了，把书递给他：“送你。这书该给懂的人。”

那本书现在还在他床头的纸箱里，和父亲的遗物放在一起。后来父亲走了，他没了工作，没了方向，鬼使神差地，也来潘家园摆摊。开始是卖父亲留下的旧书，后来收点小东西，再后来，就成了职业——如果这也算职业的话。

西门到了。

铁门还没开，门口已经聚了百十号人。黑压压一片，只有烟头的红点在雾里明灭。低声交谈，咳嗽，清嗓子，塑料袋的窸窣声。林默把三轮车停在人群边缘，从帆布包里掏出保温杯，拧开，喝了一口热水。水是昨晚烧的，已经温了，但能暖胃。

四点五十，门卫提着钥匙串过来。“哗啦”一声，大铁门开了条缝。人群开始蠕动，向前挤。没人跑——有规矩，跑也没用，好位置早被“老人”占了，新人只能在外围。林默跟着人流往里走，车轱辘碾过水泥地，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市场里很暗，只有几盏高杆灯亮着，在雾气里像悬在空中的月亮。摊位是水泥墩子搭的，一排排，像墓碑。每个墩子间隔一米五，上面盖着石板——这就是摊位了。没有编号，但每个人心里都有张地图：东区的字画，西区的瓷器，南区的玉器，北区的杂项。林默的摊位在北区靠边的位置，偏僻，但便宜——一个月八百，不包水电。

他找到自己的位置，把三轮车停好。卸下折叠桌，打开，支在石板上。桌子是旧的，桌腿有点晃，他垫了块瓦片。铺上深蓝色的防雨布，四个角用石头压住。然后开始摆货——

左边是旧书。十来本，都是文史类的。《清史稿》影印本、《故宫退食录》、《古玩指南》，品相一般，但内容扎实。每本书都用塑料袋套着，防潮。标签用毛笔写在宣纸片上，贴在塑料袋上：“清史稿，1986年影印，50元”。

中间是铜钱。几十枚，装在塑料盒里，分门别类。康熙、乾隆、嘉庆，最普通的清钱，一枚三五块。也有几枚稍好的，咸丰当十、光绪重宝，标价二三十。铜钱是这行的门槛，假货最多，他这些保真，但赚头也薄。

右边是碎瓷。这是他的“镇摊之宝”——七八片清代民窑青花瓷片，最大的一片有巴掌大，上面能看出缠枝莲的纹样。瓷片是真的，出土的，带土沁。他用药水洗过，但保留了原始状态。标签上写：“清中期民窑青花残片，开门老货，单片100-300元”。

最里边是两件木雕。一尊小佛像，一掌高，木质发黑，雕工粗犷，像是民间的；一件笔筒，竹雕，刻着山水人物，但磨损严重。这两件他自己也看不准，标个低价，能出就出。

摆完货，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马扎，坐下。天还没亮，市场里只有零星的灯光。远处的摊主在抽烟，火光一明一灭。雾气在灯光下流动，像有生命。

他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学校发的实习记录本，蓝色封皮，边角都磨破了。翻开，最新一页是昨天写的：

“10月16日，晴。见一‘宋代定窑碗’，摊主称出土器。但：1.釉面过于匀净，无使用痕；2.胎体过轻，叩之声闷；3.底部‘官’字款为后刻。未购。下午售出康熙通宝三枚，收入15元。晚餐：馒头咸菜。”

他翻到空白页，写下日期：10月17日。然后静静地等。

天慢慢亮了。

先是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然后是淡金色，最后有一线红光从高楼后面挣扎而出。雾气开始变薄，能看见市场的全貌了——水泥墩子一排排延伸出去，看不到头。防雨布五颜六色，红的、蓝的、绿的，像补丁。已经有摊主在吆喝：“看看啊，老货，保真！”

游客也开始来了。先是晨练的老头老太太，背着手，慢慢逛，只看不买。然后是旅游团，导游举着小旗子，喇叭里放着提前录好的解说：“潘家园旧货市场，全国最大的古玩交易市场，这里鱼龙混杂，真伪难辨，请大家谨慎购买……”几十号人呼啦啦涌过，像潮水，只在几个大摊前停留，对小摊视若无睹。

林默不着急。他拿出保温杯，又喝了一口水。水已经凉了。

“小默，今儿来得早啊。”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林默抬头，是老陈。

老陈五十多岁，在隔壁卖旧书。摊位比林默大一倍，书也多，从线装古籍到民国杂志，什么都有。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戴副老花镜，镜腿用胶布缠着。手里端着个搪瓷缸子，缸口冒着热气，茶叶梗子沉在缸底。

“陈叔早。”林默起身，从桌下掏出个小马扎，“坐。”

老陈不客气地坐下，把缸子放在林默桌上。“喝口？正山小种，暖和。”

“不用，我带着水。”林默摆摆手，重新坐下。

老陈打量林默的摊位，目光在那几片碎瓷上停了停。“这几片还行，开门。但卖不上价，现在人都要完整的。”

“慢慢卖吧。”林默说。

“你爸那事儿……还没消息？”老陈压低声音。

林默知道老陈问的是什么。三年前父亲去世后，舅舅——父亲的亲弟弟，说家里有件祖传的东西，是父亲生前保管的。但舅舅一直没拿出来，说“时候未到”。林默问过几次，舅舅总是含糊其辞。后来舅舅搬家，联系就少了。

“没。”林默简短地说。

老陈叹了口气，喝了口茶。“你爸那人，正直，就是太轴。当年要是肯把那东西出手，你们家也不至于……”

他没说完。但林默懂。父亲当年是中学历史老师，工资微薄，母亲早年病逝，家里一直不宽裕。肝癌查出来时已是晚期，治疗费是个天文数字。舅舅说，家里有件东西，能卖钱。父亲不肯，说那是祖上传下来的，不能卖。后来父亲走了，那东西的下落，就成了谜。

“不说这个了。”老陈转移话题，指着林默左手，“你那戒指，还没摘下来？”

林默下意识摸了摸无名指。三天了，那枚古怪的铜戒还套在手指上，不松不紧，正好卡在指根。戒面宽厚，布满锈迹，能看出细密的纹路，但看不清是什么。戒圈内侧似乎有字，也被锈盖住了。

三天前的早晨，也是这个时间，他来这里摆摊。一个穿黑风衣的男人匆匆走过，撞了他的桌子，几枚铜钱掉在地上。男人弯腰去捡，起身时，戒指从手上滑落，“叮”一声轻响，掉在林默脚边。林默捡起来，想还，男人已经消失在雾里。

他等了一天，男人没回来。戒指就留在了手上。他试过摘，肥皂水、食用油，甚至用细线缠着往外拽，可每当用力，戒指就微微发热，那股热顺着手臂爬上来，在心脏位置轻轻一撞，像在警告。他不敢硬来，就戴着，等失主。

“摘不下来。”林默说。

“要我说，这玩意儿邪性。”老陈凑近了些，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你看这锈，看着老，可细看又不对劲。像是……做旧，可做旧的手法我又没见过。哪儿来的？”

“捡的。”林默实话实说。

“捡的？”老陈挑眉，“潘家园可没白捡的宝贝。要么是坑，要么是祸。”

林默没接话。他想起这三天，每次他触摸摊上的东西，尤其是老物件，眼前就会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隔壁摊老王的玉蝉，他摸上去，看见砂轮飞转；老陈的紫砂壶，触到时看见民国老师傅拍打泥条的手。画面都短，都模糊，但足够让他知道真假。

代价是头痛，像细针扎太阳穴。

他没敢告诉任何人，包括老陈。太离奇了，说出来也没人信。

“反正你小心点儿。”老陈拍拍他肩膀，端着缸子回自己摊位去了。

天光大亮。雾气散尽，市场里人声鼎沸。讨价还价声、吆喝声、聊天声，混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阳光从东边斜射过来，照在防雨布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林默的摊位前，来了第一个客人。

是个老头，六十多岁，穿件灰色的夹克，背着手。他在摊前停下，弯腰看那些碎瓷。看了半晌，拿起最大那片，对着光看。

“清中的？”老头问。

“嗯，民窑，画工还行。”林默说。

“土沁这么重，出土的？”

“应该是。我收来时就这样，没动过。”

老头放下瓷片，又看铜钱。拿起一枚咸丰当十，用手指搓了搓。“这钱……洗过？”

“轻微清理，锈还在。”

老头点点头，放下铜钱，直起身。“小伙子，实诚。但东西太普通，没赚头。”

他走了。林默不失望，这样的客人每天都有。看，问，不买。正常。

一上午，他卖了五枚铜钱，收入二十五块。中午，他泡了碗方便面，老陈端着饭盒过来，两人就着小马扎吃。老陈饭盒里是媳妇做的红烧肉，硬给林默夹了两块。

“上午开张没？”老陈问。

“卖了点铜钱，二十五。”

“可以了。我今儿还没开张呢。”老陈扒拉着饭，忽然压低声音，“对了，你摊上那戒指，我昨儿回去想了想，越想越不对。”

“怎么？”

“那纹路。”老陈放下饭盒，比划着，“不像普通的装饰，像……星图。我年轻时在故宫见过一套明代星图刻本，上面的星辰连线，跟你戒指上那些纹路有点像。”

林默心里一动。他想起自己用针尖轻轻刮开一点锈迹时，在内侧看到的几个小字：“司天监制永乐十八年”。司天监，明代皇家天文机构。如果戒指真是司天监的东西，刻星图，合理。

“陈叔，您说司天监的东西，怎么会流到民间？”

“那就不好说了。”老陈点了支烟，烟雾在午后的阳光里盘旋，“明朝亡了三百多年，宫里东西流出来的多了去了。不过司天监的器物……我师父那辈人说，邪性。说是观天窥地的东西，沾着天道因果，普通人镇不住。”

“您见过？”

“没。”老陈摇头，“但我师父见过。他说光绪年间，琉璃厂出过一件司天监的日晷，铜的，刻满星宿。买主是个山西商人，摆家里三天，家里接连出事，最后疯了，把日晷砸了。碎片后来不知所踪。”

林默摩挲着戒指。戒面冰凉，那些细密的纹路在指尖下有细微的凹凸感。

“要我说，你还是早点处理了。”老陈认真地看着他，“有些东西，不该在普通人手里。”

林默点头，但没说话。他知道老陈是好意，但这戒指……他摘不下来。而且，那些模糊的“看见”，虽然让他头痛，却也让他着迷。那是父亲常说的“历史的温度”，是文物真正的声音。

他想听更多。

下午三点多，摊前又来了人。

这次是个中年女人，四十来岁，穿件红色的羽绒服，手里拎着个购物袋。她在摊前停下，目光落在那些旧书上。看了会儿，拿起那本《清史稿》。

“这书怎么卖？”

“五十。”

“能便宜吗？三十行不行？”

“最低四十五，这书品相还行。”

女人犹豫了一下，放下书，又拿起那本《古玩指南》。“这本呢？”

“三十。”

“二十吧，我就随便看看。”

林默摇摇头：“二十不行，进价都不够。”

女人撇撇嘴，放下书，走了。林默不介意，做小生意，讨价还价正常。他重新坐下，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馒头——中午的剩的，就着保温杯里的凉水，慢慢吃。

夕阳西下，市场的灯陆续亮起。游客少了，摊主们开始收摊。防雨布收起，桌子折叠，货装箱。喧闹了一天的市场，渐渐安静下来。

林默也收摊。他把瓷片小心包好，铜钱装盒，旧书摞齐。一样样放进帆布包，拉链拉好。折叠桌收起，马扎绑在车斗上。最后检查地面，确认没落东西。

推着三轮车，往外走。路灯已经亮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市场门口，几个摊主在聊天：

“今儿怎么样？”

“不怎么样，就卖俩葫芦。”

“我还行，出了个玉牌子。”

“玉牌子？真的假的？”

“谁知道呢，反正卖出去了。”

林默没停留，推车出了西门。街上的车流已经堵成长龙，尾灯红成一片。他蹬上车，汇入车流。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老陈的话。司天监的戒指，星图纹路，沾着天道因果。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几天的“看见”，就不是幻觉，是戒指的能力？

可代价呢？头痛，越来越频繁的头痛。今天下午，他触摸一枚铜钱时，眼前闪过画面：一个清代工匠在铸钱，炉火通红，汗流浃背。画面清晰了许多，但头痛也更剧烈，像有人用锥子凿太阳穴。

他不敢多用，但忍不住。

到家，锁车，上楼。楼道灯还是坏的，他摸黑开门。进屋，开灯。房间很小，十平米，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塞得满满当当。墙角堆着纸箱，是父亲的遗物，还没整理。

他放下帆布包，脱了外套，坐在床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他看了很久，然后从抽屉里拿出放大镜，凑近看。

锈迹斑斑，但纹路确实像星图。他用针尖又刮开一点锈，露出更多的字：“永乐十八年司天监监制赐……”

后面的字锈死了，看不清。“赐”什么？赐给谁？

他放下放大镜，揉了揉太阳穴。头痛还在，隐隐的。他从帆布包里掏出笔记本，翻开，在新的一页写下：

“10月17日，阴。售铜钱五枚，收入25元。老陈言戒指纹路似星图，或为司天监物。近日触物见影，头痛加剧，不知是福是祸。晚食：馒头。明日需进货，钱已不多。”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起身去洗漱。水龙头流出冰凉的水，他洗了把脸，抬头看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中有血丝。二十六岁，像三十六岁。

回到房间，关灯，躺下。黑暗中，左手无名指的戒指，贴着皮肤，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很轻，很轻，像心跳。

他闭上眼，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文物会说话，只是我们听不见。”

也许，他现在能听见了。

代价是什么，他不知道。

但路，已经开始了。

窗外，北京城的夜晚，灯火通明。远处有夜班公交进站的气刹声，嘶——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戒指在黑暗里，微微地，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