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是被灰尘磨旧的布，沉沉压在山脊与天文台的圆顶上，褶皱里藏着化不开的浓黑，连星光都被滤得只剩微弱的光斑，零星贴在天幕上，黯淡得如同快要熄灭的余烬。入秋的风穿过铁栏杆，带着山涧的湿冷与金属锈蚀的寒意，顺着衣领往骨子里钻，掠过耳畔时还裹着远处树林枝叶摩挲的轻响，细碎却格外清晰。林原缩了缩脖子，把呢子外套又往身体里勒紧了一点，袖口被他用力攥皱，粗糙的布料蹭着腕骨，勉强挡去几分凉意。

那是1969年的一个凌晨三点半，钟表的指针在主控室角落的旧台钟上缓慢挪动，滴答声沉闷又规律，和仪器微弱的嗡鸣缠在一起，成了夜班最常伴的背景音。山下的世界仍被黑暗封住，村庄里的煤油灯早已熄灭，连偶尔的犬吠都沉在了夜色里，唯有天文台的主控室亮着通电灯泡特有的微黄色光芒，昏昏沉沉却始终不灭，如同荒野里唯一保持清醒的眼睛，孤零零嵌在山脊的阴影中。

林原值夜班。作为一名无线电测天技术员，他的任务简单到单调，却容不得半分疏漏：监控长波段射电设备的实时数据，逐行记录宇宙背景噪声的波动，一旦发现异常便立刻排查干扰源。主控室里摆满了笨重的仪器，木质桌台被岁月磨得发亮，上面摊着厚厚的记录册，纸页边缘已经泛黄卷曲，密密麻麻的字迹是他和同事们日复一日的痕迹。除了偶尔有巡逻队经过台区院子，胶鞋踩在碎石路上发出“刷”的一声短暂脚步，再伴着几句压低的交谈声渐渐远去，他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连自己的呼吸都显得格外突兀。

凌晨三点四十二分，一声短暂又尖锐的嗡鸣声突然划破了寂静，打破了仪器与台钟织就的平稳节奏。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异样的穿透力，直直钻进耳朵里。

林原先以为又是线路老化出了故障，或是山风太大，把山顶的天线吹得偏移了角度，这类小问题在潮湿多风的山脊上并不少见。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撑着桌沿起身，往示波器前凑了一步，昏黄的灯光落在屏幕上，映出一条平缓的淡绿色曲线，那是宇宙背景噪声惯常的模样，平淡无波，像一汪静止的池水。可就在他定睛看去的瞬间，那条几乎永远平坦的曲线突然轻微颤动了一下，幅度极小，却清晰可辨，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针尖轻轻戳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又在搞什么…”他低声嘟囔着，声音里带着夜班积攒的疲惫，伸手拧动示波器旁的增益旋钮，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旋钮，转起来带着轻微的卡顿，那是仪器用久了的老毛病。他盯着屏幕看了许久，曲线始终平稳，便以为只是偶然的信号波动，重新坐回椅子上，指尖在记录册上划了划，终究没写下什么，只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几秒钟后，那微弱的变化再次出现。这一次幅度明显更高，曲线向上凸起一道细小的峰值，持续时间也更长，他迅速瞥了眼台钟，精准记下时长——整整0.8秒。峰值落下后，曲线又回归平缓，仿佛刚才的波动从未发生，可那短暂的凸起却像一颗石子，落在了林原心里，漾开细微的涟漪。

林原皱起眉，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台。仪器的老脾气他太熟了，这些陪伴他多年的“老伙计”，早就没了年轻时的灵敏，偶尔会出些小差错，却绝不会在1960年代的凌晨里突然这么“有精神”，两次异常间隔极短，绝非设备老化能解释的。

他立刻拿起笔，在记录册上工整写下精确的时间戳，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主控室里格外清晰。随后，他起身重复做了一个最基本的排查流程，每一步都不敢怠慢：先切换到备用电源，屏幕闪烁一下后重新亮起，曲线依旧平稳；再切换主机频段，逐一调试常用波段，数据无任何异常；最后翻查近期的同频干扰记录，册子里的字迹整齐，近期无任何已知干扰源报备——所有流程都像教科书一样规范正常，找不出半点问题。

“难道是山谷另一边的电台信号串过来了？”他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在桌前，眉头拧得更紧了。山谷另一侧有个小型军用电台，偶尔会有信号泄露，可他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这种深空射电频段极为特殊，频段范围狭窄且用途专一，国内几乎没什么民用设备能覆盖，就算是军用电台，也极少会用到这个频段，更不会发出如此微弱却清晰的信号，还稳定得像刚才那样。

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掌心的温度贴着干涩的眼皮，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夜班久了总是容易出现幻听和错觉，他已经连续两周没睡好觉了，前几晚甚至坐着就能打盹，偶尔还会听见不存在的嗡鸣，难道这次也是自己困到出现了“视觉幻觉”？他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脑子里的昏沉，可刚才示波器上的波动却越来越清晰，挥之不去。

就在他反复怀疑自己是否出现错觉时，示波器突然再次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屏幕上的曲线第三次间断跳动。这一次不再是孤立的单个脉冲，而是整整五个连续的峰值，一个个凸起排列整齐，间距均匀得可怕，像节拍器精准敲出来的声响，规律得让人心里发紧。

他猛地从椅子上完全坐直了身子，后背瞬间绷紧，原本松弛的肩膀下意识耸起，呼吸在胸腔里猛地卡住，再吐出来时，一骨碌变得沉重又急促，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连心跳都莫名加快了几分，咚咚地敲着胸腔，格外响亮。

他死死盯着示波器屏幕，眼睛一眨不眨，连眨眼都怕错过什么。下一个脉冲出现时，他立刻低头看台钟，秒针转动的声音仿佛被无限放大，每一秒都过得格外缓慢。112秒后，第四个脉冲准时出现；再等112秒，第五个脉冲如约而至——间隔始终是112秒，分毫不差，像一个无形的钟摆，在遥远的宇宙深处平稳摆动，带着一种冰冷的规律感。

这绝不是自然噪声会出现的行为。宇宙背景噪声向来杂乱无章，时而微弱时而起伏，从没有过如此精准的规律，哪怕是最稳定的天体辐射，也会有细微的波动偏差，可眼前的脉冲却规整得像被精心计算过，带着一种不属于自然的秩序感。

林原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疼，连唾液都变得稀少。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正盯着的，或许不是简单的信号波动，而是一条属于宇宙的心跳，遥远、陌生，却真实存在，正隔着亿万光年的距离，轻轻叩击着地球的大门。

他猛地抬手想去抓桌上的电话，那是连接山下观测站的专线，有任何异常都该立刻上报，可指尖刚触到冰冷的话筒，却又突然顿住，犹豫像潮水般涌上来，瞬间浇灭了他上报的念头。这年代特殊，信息的轻易上报往往意味着极为复杂的后果，他没有确凿的证据，谁能确定别人会不会认为这是一场简单的技术事故、数据失误？甚至可能会有人觉得，这只是他连续熬夜后产生的错觉，是工作疏忽导致的误判。更何况…若这异常信号真的非同寻常，那也未必是好事，未知的事物在这个年代里，往往伴随着不可预测的风险。

他缓缓收回手，指尖微微发颤，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钻进肺里，让他打了个轻颤，却也稍稍冷静了几分。他决定再观测一轮，等收集到更确凿的证据，再做打算。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调低噪声门限，又把记录纸卷重新张紧，确保每一个信号波动都能清晰地印在纸上，指尖依旧有些发抖，连拧旋钮的动作都比平时慢了半拍，却尽量维持着专业的冷静，不敢有半点马虎。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主控室里只剩下仪器的嗡鸣、台钟的滴答声，还有他沉重的呼吸声。林原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酸涩感越来越强烈，眼球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疼，可他连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就在他快要撑不住时，第四轮脉冲准时来了。

还是那种像用直尺量过的均匀间隔，还是那种极度克制、几乎刻意压低功率的微弱信号，峰值不高，却格外清晰，仿佛遥远的某个存在在向宇宙深处丢下一粒粒碎石，不张扬、不突兀，只让它们在浩瀚的空间中产生最微小的涟漪，而地球，恰好幸运又不幸地处在这些涟漪的路径上，得以捕捉到这转瞬即逝的痕迹。

林原盯得眼睛生疼，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他却只是用力眨了眨，把眼泪逼回去，依旧不肯移开目光。就在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个更怪异、更让人心脏骤停的细节：这个脉冲信号的频段，恰好落在氢原子跃迁频率的附近。他瞬间想起课本上的知识，这个频段在国际天文界里，被默认为“宇宙中最自然、最可能被不同文明同时使用”的通信频段，因为氢是宇宙中最丰富的元素，任何具备一定科技水平的文明，都大概率会发现这个频段的特殊性。

大概是因为极度紧张，他的脑子居然开始不受控制地走神，各种猜测像乱麻一样缠在一起，越想越混乱，却又忍不住去想：如果这真是来自宇宙深处的某种基准信号，那么发送者到底是什么？是某个遥远星球上的高精度天体观测仪，在持续监测宇宙的变化？是某个无人操控的自动化探测器，在宇宙中漫无目的地航行，沿途发送着自身的坐标信号？还是…一束从遥远的过去残留至今的定向导航信号，属于某个早已消失的文明，却依旧在宇宙中穿梭？

他环顾四周，主控室里的仪器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冷冷的金属光，庞大的机身沉默矗立，像是一件件在暗夜中默默注视着他的巨大机械器官，冰冷、客观，却又见证了这足以颠覆认知的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在观察宇宙，反而像是被宇宙牢牢盯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都暴露在浩瀚未知的目光下，渺小得如同尘埃。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个脉冲缓缓降到背景噪声以下，屏幕上的曲线重新恢复了平淡无波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一次次的异常波动都只是一场幻觉。林原这才终于回过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口的憋闷感稍稍缓解，可指尖的颤抖却丝毫没有停止。他立刻起身，小心翼翼地把记录着脉冲信号的记录纸卷从仪器里取出来，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又仔细核对了一遍时间戳和信号波形，确认没有任何遗漏后，才把记录纸紧紧折好，塞进工作服内层的口袋里，指尖按在口袋上，能清晰地摸到纸卷的轮廓，这个动作做得自然又本能，像是在守护一个惊天的秘密。

走出主控室时，天已微亮，东方的天际线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驱散了些许夜色的浓黑。薄雾在山谷间缓缓漂浮，轻盈得如同未散尽的梦，缠绕在山腰上，远处的树林在雾中若隐若现，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清晨的风比深夜更冷，吹在脸上像针扎一样，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林原停下脚步，抬头望向东方，目光越过漂浮的薄雾，落在那片渐渐亮起来的天际。太阳还没升起来，可那束来自深空的微弱信号，却比即将到来的日光更先刺穿了他的世界，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

他知道，自己可能在不经意间见证了某件足以改变时代的大事，一件颠覆人类对宇宙认知的秘密。可在这个特殊的年代里，改变时代的东西，往往并不能由发现者自己决定它的命运，这份秘密最终会被尘封，还是会被公之于众，他无从知晓，也无力掌控。

他缓缓呼了口气，白色的雾气从嘴里吐出，很快便消散在清晨的冷风中。晨风顺着衣领钻进衣服里，冻得他打了个寒颤，他却没再勒紧外套，只是静静地站在山脊上，望着远处的天际。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某种巨大的序幕前，序幕之后藏着浩瀚的未知，可能是宇宙的真相，也可能是无法预料的命运，而他，连这幕布的颜色都还没看清，却已经不小心推开了一条微小的缝隙，窥见了那背后一丝冰冷又神秘的光芒。

远处的天空渐渐染上淡淡的橙红，太阳快要升起了，新的一天即将到来，山下的村庄会慢慢苏醒，巡逻队会继续巡查，天文台的仪器会依旧运转，一切看起来都会和往常一样平静。可林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束来自深空的脉冲信号，早已悄悄改变了他的世界，往后的每一个夜晚，当他再盯着示波器上的曲线时，心里都会藏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一个属于宇宙，也属于他自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