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秋，川北罗江的风裹着汶江的湿气，漫过寺家村的青石板路时，总带着银杏叶的涩香。村东头那棵三人合抱的古银杏下，29岁的寺青廉正屈着食指，在青铜算盘上拨出一串脆响。

“噼啪——嗒！”

算珠相撞的金石声穿透午后的宁静，惊飞了枝桠间啄食的麻雀。私塾的五个学生围在石桌旁，小脑袋凑得极近，盯着那具泛着幽绿包浆的算盘。这是寺家祖传的物件，明朝万历年间的老东西，紫檀木的框子被岁月磨得温润，正面刻着“仁义礼智信”五个篆字，笔锋遒劲，每个字的凹槽里还嵌着细如发丝的铜丝，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先生，为啥‘半斤’偏要算‘八两’？”最年幼的狗蛋踮着脚，手指戳向算盘上的下珠，“城里的洋学堂都说，一斤该是十两哩。”

寺青廉抬手按住他不安分的指头，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算珠，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光。他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却依旧系得整整齐齐。鼻梁上架着一副粗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清亮如溪，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因为规矩。”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算盘上二下五，上珠一当五，下珠一当一，合起来才是‘七’，再添上横梁的分界，才算得清‘轻重’。古人定‘半斤八两’，不是糊涂，是要告诉世人：利字当头时，得守着分寸，失了分寸，就算错了账，也乱了人心。”

学生们似懂非懂地点头，狗蛋却追着问：“那先生家的规矩，也是算出来的？”

这话戳中了寺青廉的心事。他喉头动了动，正要开口，忽然听见村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铜锣的哐当声，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村庄的静谧。

“工作队来了！解放军工作队进村了！”

村民的呼喊声带着惊惶，从村头一路蔓延过来。石桌旁的学生们吓得脸色发白，狗蛋直接钻到了桌子底下。寺青廉猛地站起身，长衫下摆扫过石桌，几颗散落的算珠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回响，却被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盖了过去。

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小巧的铜钥匙，是打开算盘底座暗格的关键。父亲临终前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声音嘶哑却字字千钧：“青廉，寺家世代经商，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以义取利’。这算盘是根，《货殖列传》是魂，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守住。”

1949年的四川，刚从军阀混战的阴霾中走出，又迎来了解放军的接管。土改的风声早已传遍川北大地，“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像惊雷一样，在每个乡村震荡。寺家村虽偏，却也逃不过时代的浪潮。寺青廉的父亲曾是罗江城里小有名气的杂货商，算不上地主，却也攒下了几亩薄田，属于“富农”成分，正是土改的重点排查对象。父亲临终前烧毁了所有账簿，只留下这具青铜算盘和半张手抄的《货殖列传》，再三叮嘱他：“莫露富，莫逞强，守着算盘，守着道义，总有云开雾散的一天。”

脚步声已经到了银杏树下。寺青廉瞥见五个穿着灰布军装的身影，领头的是个高个子青年，肩上扛着步枪，腰间别着驳壳枪，脸上带着风霜，眼神却锐利如鹰。他身后跟着四个队员，其中一个背着铜锣，另一个手里拿着纸笔，显然是来登记成分、宣传政策的。

“你就是寺青廉？”高个子青年开口了，声音洪亮如钟，带着北方口音，“我们是解放军工作队的，我叫李铁柱，奉命来寺家村开展土改工作。听说你是村里唯一的私塾先生，还藏着些‘老古董’？”

寺青廉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老古董”指的不只是算盘，更是那些被视为“封建余毒”的古籍。他强作镇定，拱手道：“李队长说笑了，不过是些教书用的圣贤书，算不上什么古董。”

“圣贤书？”李铁柱的目光落在石桌上的青铜算盘上，眉头微微一皱，“这算盘可是有些年头了吧？明朝的物件，刻着‘仁义礼智信’，倒像是地主老财用来盘剥百姓的东西。”

旁边一个队员立刻上前，伸手就要去拿算盘。寺青廉下意识地挡住，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李队长，这算盘是祖传的教书工具，学生们学算术全靠它，并非什么剥削工具。”

“教书工具？”李铁柱冷笑一声，“如今都要搞土改了，人人平等，哪还用得着这些旧时代的规矩？我看你是舍不得丢这些封建糟粕！”他挥了挥手，“把算盘收了，带回工作队登记，顺便搜查一下私塾，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违禁物品。”

队员们立刻行动起来，两个去抬算盘，另外两个则冲向不远处的私塾小屋。寺青廉急得满头大汗，他不怕算盘被收，怕的是藏在银杏树洞的那半张《货殖列传》。那手抄本是父亲花了三年时间抄录的，上面不仅有《货殖列传》的原文，还有祖父留下的商道批注，是寺家真正的根脉。

就在队员的手快要碰到算盘时，突然听见“哎哟”一声。原来是狗蛋从石桌底下钻了出来，不小心撞到了抬算盘的队员。队员重心不稳，手一松，青铜算盘“哐当”一声摔在青石板上。

“狗蛋！”寺青廉又惊又怒，却见那算盘摔在地上后，竟然从底座的缝隙里掉出了一枚铜钱——那是父亲特意嵌在暗格口的机关，一旦算盘受到剧烈撞击，暗格就会自动弹开一条细缝。

李铁柱的目光立刻被那枚铜钱吸引了。他弯腰捡起铜钱，又看了看算盘底座的缝隙，眼神变得警惕起来：“这算盘有问题。”他亲自蹲下身，手指顺着缝隙摸索，很快就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凹槽。

寺青廉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知道，暗格一旦被打开，不仅藏在里面的几张银票会暴露，更重要的是，那半张《货殖列传》的手抄本，他昨天晚上因为要核对一处批注，暂时放进了暗格，还没来得及放回银杏树洞。

“李队长，这只是个旧算盘，年久失修，难免有缝隙。”寺青廉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悄悄挪动脚步，挡在李铁柱和算盘之间，“要是摔坏了，学生们就没法学算术了，还请李队长宽宏大量。”

“宽宏大量？”李铁柱站起身，盯着他的眼睛，“寺先生，我看你不像个坏人，可为啥偏偏护着这些旧东西？我告诉你，土改是国家政策，谁也不能阻拦。今天这算盘，我必须查清楚。”他转头对队员说，“去找个工具来，把这底座撬开。”

一个队员立刻跑回村口的工作队驻地，拿来了一把撬棍。寺青廉看着那根闪着寒光的铁家伙，脑子飞速转动。他知道，硬拦是拦不住的，只能另想办法。

就在这时，村西头突然传来一阵哭闹声，夹杂着喊打声。李铁柱眉头一皱，侧耳听了听：“怎么回事？”

一个村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带着血痕：“李队长，不好了！王二家的闯进地主老刘家，要抢东西，还把老刘给打了！”

王二是村里出了名的无赖，之前跟着国民党的保长欺负过不少人，现在土改了，他倒先跳出来“打土豪”，实则是想趁机捞好处。李铁柱一听，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胡闹！土改是按政策来的，岂能私闯民宅、打人抢东西？”他转头对身边的队员说，“你们留下两个人看着寺先生和这算盘，其他人跟我去看看！”

队员们立刻分成两组，李铁柱带着三人急匆匆地赶往村西头。留下的两个队员，一个守着私塾，一个盯着寺青廉和算盘，脸上满是警惕。

寺青廉松了一口气，却不敢放松警惕。他知道，李铁柱迟早会回来，撬开算盘的暗格。他必须在这之前，把《货殖列传》和银票转移走。

“这位同志，”寺青廉看向守着算盘的队员，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天快黑了，风也大，不如到私塾里喝杯热茶？这石桌上凉，别冻着了。”

那队员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脸上还带着稚气，被寺青廉这么一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用了，我们有纪律，不能随便接受群众的东西。”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一杯热茶而已。”寺青廉笑了笑，指了指私塾小屋，“里面还有学生们剩下的粗点心，你也可以垫垫肚子。你们一路辛苦，喝点热茶暖暖身子，也好更好地执行任务嘛。”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旁边守着私塾的队员，见对方没有反对，便点了点头：“那好吧，谢谢你了，寺先生。”

寺青廉领着他走进私塾，转身去灶台烧水。私塾不大，只有一间正屋和一间耳房，正屋里摆着几张破旧的桌椅，墙上挂着孔子的画像，画像下面贴着“仁义礼智信”五个大字。耳房是寺青廉的住处，里面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个旧木箱。

趁着烧水的间隙，寺青廉悄悄走到耳房，从木箱底摸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小包鸦片——这是他去年从一个落魄地主手里买来的，原本是想用来给村里的老人治病，现在却成了唯一的“筹码”。他知道，解放军纪律严明，但年轻人难免会有好奇心，只要能让那两个队员分心，他就有机会转移东西。

他端着热茶走出耳房，递给年轻队员：“同志，趁热喝吧。”又从抽屉里拿出那包鸦片，故意放在桌上，“这是我珍藏的药材，用来治胃痛的，可惜现在用不上了。”

年轻队员喝了一口热茶，目光果然被桌上的鸦片吸引了：“这是什么？”

“是鸦片，不过是药用的，已经去了毒性。”寺青廉故意说得神秘，“以前我父亲经常胃痛，就靠这个缓解，现在解放了，有了正规医院，这东西也就没用了。”

就在年轻队员好奇地拿起油纸包查看时，寺青廉悄悄溜出了私塾。守着算盘的另一个队员正背对着他，眺望村西头的方向，显然也在关注那边的动静。寺青廉屏住呼吸，快步走到石桌旁，拿起青铜算盘，手指迅速抠开暗格的机关。

暗格里果然藏着那半张《货殖列传》手抄本和三张银票，总共一百块大洋。他迅速把手抄本塞进长衫的夹层里，又把银票揣进怀里，然后合上暗格，将算盘放回石桌上，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慢慢走回私塾门口。

就在这时，村西头传来了李铁柱的声音，显然是事情已经处理完了。寺青廉的心又提了起来，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

李铁柱带着队员回到银杏树下，脸上带着怒气：“简直无法无天！王二那家伙，竟敢借着土改的名义打砸抢，已经被我们关起来了，等调查清楚了再严肃处理。”他的目光落在青铜算盘上，“好了，现在继续查这算盘。”

年轻队员也从私塾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那个油纸包：“李队长，寺先生这里有包鸦片，他说是药用的。”

李铁柱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脸色立刻变了：“鸦片？寺青廉，你竟敢私藏鸦片！这可是明令禁止的违禁品！”

寺青廉心里暗喜，脸上却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李队长，这真的是药用的，不是用来吸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发誓有什么用？”李铁柱冷笑一声，“私藏鸦片就是违法，跟我们回工作队接受调查！”他转头对队员说，“把他铐起来，带上算盘和鸦片，回驻地！”

两个队员立刻上前，拿出手铐就要铐寺青廉。寺青廉故意挣扎了一下，趁着混乱，悄悄将藏在夹层里的《货殖列传》手抄本塞进了银杏树下的石缝里，又用落叶盖住。他知道，只要手抄本还在，寺家的根脉就还在。

就在队员的手铐即将碰到他手腕的那一刻，李铁柱突然停住了手。他盯着寺青廉的眼睛，忽然问道：“你父亲是不是叫寺守业？”

寺青廉一愣，点了点头：“正是家父，不知李队长认识他？”

“何止是认识。”李铁柱的眼神柔和了许多，放下了手里的油纸包，“1935年，红军过草地的时候，我父亲是担架队的，得了重病，是你父亲在松潘的杂货铺里给了他粮食和药品，还送了他一匹马，不然他根本走不出草地。”

寺青廉完全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渊源。他父亲从未跟他提起过这件事，只说过做生意要“积德行善”。

“当年我父亲离开的时候，你父亲给了他一块刻着‘义’字的玉佩，说以后有困难可以凭着玉佩找他。”李铁柱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寺青廉，“你看，就是这块。”

寺青廉接过玉佩，只见上面果然刻着一个“义”字，和算盘上的篆字如出一辙。他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原来父亲一直坚守的“义”，不仅刻在算盘上，更刻在行动里。

“李队长，这……这真是太巧了。”寺青廉的声音有些哽咽。

李铁柱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父亲。如果不是他，就没有我李铁柱。刚才是我太鲁莽了，错怪了你。”他转头对队员说，“把算盘还给寺先生，鸦片既然是药用的，就还给人家，我们不能冤枉好人。”

队员们立刻松开了手，把算盘和油纸包还给了寺青廉。李铁柱拿起算盘，仔细看了看上面的“仁义礼智信”，又看了看底座的暗格，忽然说道：“寺先生，我知道你这算盘里藏着东西。但我相信，你父亲是个忠义之人，你也不会是那种投机倒把的小人。这算盘，你好好收着，以后用它教学生们算术，也教他们做人的道理。”

寺青廉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拱手：“谢谢李队长，谢谢李队长！”

“不用谢。”李铁柱笑了笑，“土改是为了让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不是为了破坏传统文化。真正的道义，不管是在旧时代还是新时代，都是有用的。就像你父亲说的，‘以义取利’，只要守着这个规矩，不管时代怎么变，都能走得稳、走得远。”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洒在青铜算盘上，“仁义礼智信”五个篆字显得格外明亮。李铁柱带着队员们离开了，村民们也渐渐散去，银杏树下又恢复了宁静。

寺青廉捡起石缝里的《货殖列传》手抄本，小心翼翼地放进算盘的暗格，又用铜钥匙锁好。他坐在石桌旁，重新拿起算盘，轻轻拨动算珠。

“噼啪——嗒！”

算珠相撞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脆。狗蛋和其他学生们又围了过来，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他。

“先生，刚才好吓人啊。”狗蛋说。

寺青廉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别怕，因为我们守着‘义’，所以总能化险为夷。”他指着算盘上的刻字，“你们记住，这‘仁义礼智信’五个字，不仅是算算术的规矩，更是做人的规矩。不管以后遇到什么事，都不能丢了这些规矩。”

学生们似懂非懂地点头，目光落在那具青铜算盘上，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

寺青廉抬头望向天空，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像一幅壮丽的画卷。他知道，时代变了，土改的浪潮还会继续，未来还会有更多的风雨。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手里握着青铜算盘，心里装着《货殖列传》，更守着“以义取利，以儒兴业”的祖训。

这具古老的青铜算盘，不仅是寺家的根脉，更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基因。它经历了明朝的风雨，见证了清朝的兴衰，躲过了战乱的洗礼，如今又在新时代的阳光下，闪耀着不朽的光芒。

寺青廉知道，他的使命，就是守护好这具算盘，守护好这份传承，让“仁义礼智信”的道义，在岁月的长河中，代代相传，永不磨灭。而那些藏在暗格里的智慧，终将在合适的时机，绽放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银杏叶缓缓飘落，落在青铜算盘上，像是为这段惊心动魄的经历，盖上了一枚温柔的印章。夜色渐浓，寺家村的灯光次第亮起，在寂静的山谷中，勾勒出一幅安宁而充满希望的画面。而那具青铜算盘，在油灯的映照下，依旧静静地躺在石桌上，等待着下一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