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和七年前去时没什么两样。

我在里面待了七年，因为一场无妄之灾。如今事情了结，总算重获自由。

手续办完，领回个人物品，打开手机，我接到了几个熟悉的电话。

多数是以前一起合作过的老师或老板，来自甘肃的玉门，青海的海西，还有新疆的若羌等……

这些地方，曾经是我和师父项把头奔波辗转的据点。

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热情，仿佛七年的光阴只是出了趟长差。

我握着电话，听着那头描绘的蓝图，有的工资开到了10万一个月，还有20万一个月给配车和助理。

眼前却闪过西北荒漠里刺骨的寒风，同伴被流沙吞没前最后惊恐的眼神，最终，定格在七年前辽西那个雨夜——我和师父项把头折在一个战国时期的遗迹里。

师父没能出来，为了救我，折在了里面，我带着一身的伤和半卷帛书，被按在了盗洞里。

等醒来时，手圈冰凉的触感让我明白，我遭了。

回过神来，我笑了笑，一一回绝了。

我叫陈山，村里人叫我“山狗”。但在圈子里，或许还有人记得我的代号——“陈天眼”。

师父项把头的一生，堪称传奇。在民间考古界，乃至整个文博圈，他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他的代号是“神眼峰”，但圈里人更喜欢叫他“短短”。

“神眼”的来历我清楚——师父天生一双过目不忘的眼睛。遗迹里的结构布局、星象方位以及文物残片，他只需扫上一眼，便能烂熟于心。据说年轻时他单凭肉眼就能根据地形地貌推断出文化层位，比仪器还准。

可“短短”这个称号的由来，我却始终一知半解。道上的前辈酒后偶尔会提起，言语间总带着暧昧的笑意。

有人说是身体某个部位的缺陷，有人笑他行事向来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更有不堪的传言，说他年轻时在某次风流事上栽过跟头，落下了“时间短”的笑柄。

师父对这个称号深恶痛绝。我曾亲眼见过他在洛阳的酒馆里，因为一个不懂事的后生叫了声“短短爷”，当场掀了桌子。直到对方跪地求饶，师傅才放过了他。

……

我当初踏入这个行当本就是阴差阳错，纵然见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奇景，可我也付出了代价，七年光阴，从当初的白净小伙，变成了如今三十多岁的肚腩大叔。

当初认识的人，早已物是人非了，比如……

挂掉最后一个电话，我买了张南下的车票。最终在泸沽湖边落了脚，用这些年的积蓄盘了家小小的客栈，取名“归云”。

客栈不大，生意也清淡，但每日推窗见湖，听摩梭人唱山歌，日子像湖水一样慢慢流淌。闲时泡一壶普洱，看云卷云舒，仿佛前半生的血雨腥风都只是梦一场。

客栈地址在草海附近，靠近走婚桥，若有故人路过，不妨进来讨杯酒喝。

前阵子新闻里总在播，三星堆那边又有了惊天动地的新发现，那些青铜神树、纵目面具，引得世人惊叹。我看着电视里那些泛着幽光的器物，总会想起一些往事。

我的浮沉起落，半生颠沛，也绕不开这些东西。

八个字概括。

寻迹，探秘，古董，传承。

这些年《鬼吹灯》、《盗墓笔记》火了，很多人都以为我们这行真有什么分金定穴的神通。其实哪有什么神通，我们不过是在和时间赛跑，在文明彻底湮灭前，尽力留住一点历史的印记。

我没有摸金符，也不会搬山术，但我十六岁跟着师傅入行，确实亲身经历过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诡谲之事。

若您有兴趣，听我慢慢道来。

我老家在西南边陲的一个小寨子，藏在横断山脉的褶皱里，穷，是唯一的特产。

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父母走得早，只留下几亩薄田和一座摇摇欲坠的木楼。

寨子里的老支书看我机灵，咬牙供我读完了初中，那是我们寨子里最高的学历了。

改变我命运的，是一本破旧的《地理五诀》，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落下的，被我当宝贝似的从废品站捡回来。书里那些关于山川地貌、风水格局的论述，配上那些古怪的山势图，让我看得如痴如醉。

别的同学梦想是当科学家、当老师，我却在课本空白处画满了各种想象中的地形地貌图。

那时候，寨子后山偶尔能捡到一些锈迹斑斑的青铜残片，或是带着奇异纹路的碎陶，老人们统称为“山鬼的玩意儿”，避之不及。我却偷偷收集起来，对照着那本破书和偶尔看到的杂志图片，瞎琢磨。

直到那年，老支书上山采药，摔断了脊梁，急需一笔钱送到省城医院。寨子里凑遍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我红着眼，翻出了我藏的那些“山鬼的玩意儿”，又跑到后山我认为可能有古文化遗存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探查了一番。真让我找到一个被雨水冲塌了一角的土坑，从里面发现一个沾满泥、毫不起眼的带盖陶罐。

我抱着这件古老的器物，走了一天一夜的山路，来到县里唯一一家挂着“民俗物品收购”牌子的地方。那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打开罐盖，用手电往里照了照，又用手指捻了捻里面的泥土，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他推了推眼镜，给了我一个当时在我看来是天文的数字——五百块。

这五百块，最终没能救回老支书的命，但却像一道霹雳，惊醒了我。原来那些“山鬼的玩意儿”，那些书里的“山川地理”，真的蕴含着价值，可以换钱，可以改变命运。

寨子里的人知道我用后山的东西换了钱，眼神复杂。有羡慕，有恐惧，也有唾弃，说我动了祖宗留下的东西，要倒大霉。

年轻人的逆反心理和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老支书下葬后，我揣着剩下的三百多块钱，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寨子。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

我怀里揣着那本快翻烂的《地理五诀》，心里揣着一个混浊而炽热的梦想，踏上了开往远方的长途汽车。

我不知道未来有什么在等我，我只知道，我不能再回到那个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山里。

我的目的地，是书中隐约提及、行内人口耳相传的，一个能够追寻历史痕迹、实现自我价值的地方——

天津。沈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