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的绿洲，总诞生于最裂的荒漠；最亮的星月，必照耀最长的夜路。

1949年 10月的天山，风雪不是自然现象，是活物。是成千上万把淬了冰的钢刀，从穹顶劈下来，刮在“钢铁洪流”的甲胄上，叮当作响里裹着碎冰碴，顺着衣领往骨头缝里钻；是无边无际的灰雾，把天和地缝成一块冻硬的脏抹布，连太阳都被嚼得只剩一团模糊的光斑，悬在戈壁尽头，像块快要熄灭的炭火。

王震大军的马蹄踏碎星星峡冻土时，24岁的艾新嘉正勒着枣红马的缰绳。马脖子上的鬃毛结着冰棱，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刚离鼻孔就被狂风撕成碎末，散在风里没了踪影。他左手按在腰间的毛瑟枪上，枪托被手掌焐得微温，那层深褐色的包浆是六年光阴磨出来的——19岁从湖南老家出来时，这枪还是崭新的，现在枪身刻着三道浅痕，一道是陇东剿匪时被马刀划的，一道是渡黄河时被冰凌撞的，最后一道，是上个月在酒泉，为了护着受伤的通信兵，被流弹擦的。

“营、营长！前、前面风更紧了！”通信兵小李从后面追上来，破军装的领口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冻得发紫的脸，说话时牙齿打颤，声音被风咬得七零八落，像断了线的珠子。艾新嘉抬眼望过去，戈壁滩铺着厚厚的积雪，远处的天山主峰藏在灰雾里，只剩个朦胧的轮廓，天地间静得可怕，只有风卷着雪沫子的呼啸声，像无数匹饿狼在嚎。

他忽然想起 16岁那年的长沙码头。那天也是阴天，湘江的水涨得老高，浑浊的浪头拍着码头的石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布鞋。他揣着父亲留下的黄埔校徽——那是父亲唯一的遗物，黄铜质地，边缘已经磨亮，背面刻着父亲的名字“艾仲文”——站在码头的老槐树下，等着地下党的人。后来一个穿蓝布衫的中年人走过来，塞给他一张折叠的传单，传单上印着“解放全中国”五个黑字，油墨味混着江水的腥气，钻进他的鼻子里。那时候他还是个孤儿，住在码头边的破庙里，每天靠帮人搬货混口饭吃，手里攥着那张传单，手指都在抖——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除了活下去，人还能为别的事拼命。

“让炊事班先找背风的凹地搭灶，多烧点热水。”艾新嘉翻身下马，军靴踩进没过脚踝的积雪里，发出“咯吱”的声响，雪粒子钻进靴筒，贴在脚踝上，像小虫子在咬。“告诉大伙，脚要是冻僵了，明天怎么开荒？过了这星星峡，就是迪化，就是咱们要守的家！”他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风声，传到每个战士耳朵里。队伍里有不少湖南兵，听到“家”字，都悄悄抬头望了望南边，那里是他们的故乡，隔着几千里的山和河。

炊事班的老王已经扛着铁锅跑过来了，他的手冻得裂了好几道口子，渗着血丝，却还是麻利地找了块背风的土坡，用铁锹挖了个坑，架起铁锅。旁边的年轻战士小张，正抱着一捆干柴，柴枝上结着冰，他哈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冻得发红的脸，“王师傅，今天能煮点红薯吗？昨天剩的那点，我还没尝够呢。”老王笑了笑，露出缺了颗牙的嘴，“放心，咱背着的红薯够吃，等水开了，给你煮个大的！”

就在这时，西边天际突然滚来一阵闷响。不是雷声——十月的天山哪来的雷？艾新嘉的耳朵猛地竖起来，那是老兵的直觉，是无数次在战场上练出来的警觉。他皱起眉，侧过身，风里裹着的声音更清晰了：沉得像鼓，一下下撞在胸口，不是大军行进的马蹄声。大军的马蹄是整齐的“踏、踏、踏”，像敲在鼓点上，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而这声音是乱的，“嗒嗒嗒”里夹着“哒哒”的碎响，还混着马的嘶鸣——那嘶鸣里没有训练有素的沉稳，只有惊惶和野性，像草原上没被驯服的野马。

“停！”艾新嘉突然抬手，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整个队伍瞬间静下来，只有风还在呼啸。他眯起眼，往西边望去，风雪里隐约飘着几缕黑烟，歪歪扭扭地往天上爬，不像炊事班烧火的烟那么浓，倒像有人在烧碎布或马粪——这荒郊野岭，除了土匪，还能有谁？

他的手指在毛瑟枪的扳机护圈上摩挲着，心里猛地一沉。去年在河西走廊，他见过土匪的凶残。那时候他还是个连长，跟着运输队送粮食，半路上遇到一伙土匪，二十多个人，骑着马，举着刀，像饿狼一样扑上来。运输队的战士们拼了命抵抗，最后还是牺牲了三个战友，粮食被抢了大半，有个年轻的战士被土匪砍了胳膊，躺在雪地里，血把周围的雪都染红了，那景象，艾新嘉到现在都忘不了。

“小李，去通知各排，子弹上膛，做好战斗准备，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枪！”艾新嘉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扎在小李的心里。小李用力点头，转身就往队伍后面跑，军靴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艾新嘉又拍了拍枣红马的脖子，马的耳朵竖得笔直，眼睛盯着西边的方向，前蹄在雪地里刨了两下，发出“咯吱”的声响。这匹马跟着他三年了，从陕西到甘肃，再到新疆，多少次战斗都没掉过链子。有一次在六盘山，他被土匪的子弹擦伤了腿，从马背上摔下来，是枣红马用身子护着他，对着土匪的马又踢又咬，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老伙计，又要干活了。”艾新嘉轻声说，马好像听懂了，打了个响鼻，用头蹭了蹭他的胳膊。

炊事班的老王也停下了手里的活，他把铁锅往旁边一推，从怀里摸出一把菜刀——那是他从老家带来的，木柄上包着布条，用了十几年了。“营长，要是土匪来了，我也能跟他们拼！”老王的声音有点抖，但眼神很坚定。旁边的小张也举起了手里的步枪，虽然他的手还有点颤，但枪口已经对准了西边。

风雪好像突然变小了一点，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艾新嘉能看到，风雪里钻出了十几个黑影，骑着马，有的举着明晃晃的刀，有的扛着枪，衣服破破烂烂的，有的脸上蒙着布，只露出两只凶巴巴的眼睛，像恶狼一样盯着队伍里的粮食袋子。

“放下粮食，饶你们不死！”为首的土匪喊了一声，声音粗哑，带着一股子狠劲，风把他的声音吹得变形，却还是透着凶残。艾新嘉冷笑一声，他握紧了手里的毛瑟枪，枪托贴在肩膀上，瞄准了为首的土匪——那土匪穿着一件黑色的破棉袄，头上戴着一顶烂毡帽，手里举着一把马刀，刀身上还沾着冰碴。

“想要粮食？先问问我手里的枪！”艾新嘉的声音不高，却像炸雷一样，在戈壁上回荡。为首的土匪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这个年轻的营长这么硬气。他随即恶狠狠地笑了，“敬酒不吃吃罚酒！兄弟们，上！把粮食抢了，把他们的枪也夺过来！”

土匪们骑着马，像一股黑风一样冲了过来，马蹄扬起的雪沫子像雾一样，遮住了半边天。艾新嘉深吸一口气，手指扣在扳机上，眼睛盯着为首的土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们抢走粮食，不能让战友们再牺牲。

“砰！”枪声在戈壁上炸开，风雪好像都被震得停了一下。为首的土匪旁边的马应声倒地，马背上的土匪没来得及反应，就摔在雪地里，疼得嗷嗷叫。“打！”艾新嘉喊了一声，各排的战士立刻开枪，枪声此起彼伏，像炒豆子一样，在天地间回荡。

小张趴在雪地里，瞄准了一个冲在前面的土匪，手指扣下扳机，“砰”的一声，土匪的帽子掉了，吓得他赶紧趴在马背上，调转马头就想跑。“好样的！”艾新嘉喊了一声，又抬手开了一枪，这次打中了一个土匪的胳膊，土匪手里的刀“当啷”一声掉在雪地里，鲜血滴在雪上，像一朵朵小红花，很快又被新的雪花盖住。

为首的土匪见势不妙，又喊了一声：“兄弟们，加把劲！他们人少，咱们能赢！”说着，他举着马刀，骑着马就往艾新嘉冲过来。艾新嘉眯起眼，等他靠近了，突然侧身，同时把毛瑟枪一横，用枪托对着土匪的胸口就是一下。土匪没防备，被打得从马背上摔下来，重重地砸在雪地里，半天没爬起来。

枣红马也没闲着，它对着旁边一个土匪的马又踢又咬，那匹马被吓得惊跳起来，把马背上的土匪甩了下去，摔在雪地里，半天没缓过劲。小李也举着枪，瞄准了一个土匪，虽然他的手还有点抖，但这次打得很准，子弹擦过土匪的耳朵，吓得土匪赶紧抱头鼠窜。

就在这时，艾新嘉突然发现，西边还有更多的黑影往这边来，大概有二十多个，手里都拿着枪。他心里一紧，原来这伙土匪是早有预谋，前面的十几个只是诱饵，后面的才是主力。“同志们，守住！坚持住！咱们是王震大军的人，不能让土匪欺负了！”艾新嘉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沙哑，但充满了力量。

战士们也看到了后面的土匪，但是没有一个人退缩。老王举着菜刀，站在粮食袋子旁边，“谁敢过来抢粮食，我就跟谁拼了！”小张虽然年轻，但也咬着牙，不停地扣动扳机，子弹打完了，就从地上捡起石头，对着土匪的马扔过去。

艾新嘉又开了一枪，打中了一个冲在前面的土匪的马腿，马一下子就跪了下去，把土匪摔在雪地里。他正要再开枪，突然感觉肩膀一疼，原来是一颗子弹擦过了他的肩膀，血立刻渗了出来，染红了他的军装。“营长！”小李喊了一声，想过来扶他。“别管我！继续打！”艾新嘉推开小李，又举起了枪。

风雪又大了起来，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但艾新嘉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他想起了长沙码头的那张传单，想起了父亲留下的黄埔校徽，想起了牺牲的战友，想起了迪化的方向——那里是他们要守的家，是无数战士用命也要换来的和平。

“兄弟们，跟我冲！”艾新嘉大喊一声，翻身上马，举起毛瑟枪，对着土匪的队伍冲了过去。枣红马像离弦的箭一样，载着他，在雪地里飞驰。战士们见营长冲了上去，也都鼓起勇气，跟着他一起冲了过去，喊杀声、枪声、马蹄声，混着风的呼啸声，在天山脚下的戈壁滩上，谱写出一曲悲壮的战歌。

西边的天际，不知什么时候，透出了一点微弱的光，像星星的亮，又像月亮的晕。艾新嘉知道，只要他们坚持下去，等到天亮，等到大部队赶过来，胜利就一定是他们的。最深的绿洲，总诞生于最裂的荒漠；最亮的星月，必照耀最长的夜路。他握着枪，眼睛盯着前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守住，一定要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