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苏金龙冒雨送受伤老妪回家却弄湿书箱。

老妪悄然留下一柄檀木折扇作为谢礼。

科举当天展开扇面纳凉，惊觉扇骨暗藏前朝盐商密码。

追查时遇见被债主围困的沈家布庄千金沈文娟。

“这密码能救你父亲。”苏金龙盯着扇骨突然开口。

当铺掌柜冷笑：“穷书生拿把破扇胡说什么？”

沈文娟劈手夺过扇子砸向青砖——

檀木碎裂处，三道金痕在阳光下灼灼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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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临安城，闷热得像个密不透风的大蒸笼。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黛瓦飞檐，粘稠的热浪裹挟着街市喧闹的声浪，沉沉地贴在行人身上，连呼吸都带着不顺畅的窒闷。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江边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潮湿水腥气。

苏金龙背着沉甸甸的书箱，费力地从墨香阵阵的“文华书局”门洞里挤出来，额角的汗珠立刻汇成细流，蜿蜒着淌过清瘦的脸颊，在下巴尖儿上悬了片刻，终于滴落在他洗得发白、已经看不出原本是灰是蓝的粗布直裰前襟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书箱里刚买的几刀便宜毛边纸和几本誊抄所需的陈旧典籍，此刻压得他肩胛骨生疼，分量比来时似乎又沉重了几分。

他抬手抹了一把汗，抬头望了望天色。乌云翻滚，像打翻的砚台里浸透的墨汁，浓黑得化不开，沉沉地压向地面。远处天际，一道刺目的白亮电光猛地撕裂云层，无声地蜿蜒劈下，紧随其后的闷雷“轰隆”一声闷响，如同沉重的石碾，迟缓地从人心头碾过，带来一阵心悸的低颤。

暴雨将至。狂风毫无预兆地卷起，吹得街边酒肆的幌子哗啦乱响，卷起漫天尘土，迷了人眼。苏金龙下意识地将书箱往怀里紧了紧，那里面装的，是他熬夜誊抄数日才换得的一点微薄酬劳换来的纸张笔墨，更是他能否在即将到来的秋闱中博得一线生机的希望所在。他不能耽搁，必须尽快赶回城外竹林边那间简陋的栖身之所。

他加快脚步，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埋头疾行。风越来越急，卷起的沙砾打得脸颊生疼，路边的小摊贩们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家什，吆喝声、抱怨声、木板碰撞声乱糟糟响成一片。雨点终于落了下来，先是稀疏而沉重的大滴，砸在滚烫的青石板上，“啪嗒啪嗒”作响，瞬间蒸腾起一股带着土腥气的白烟。紧接着，雨幕如同天河倒泻，哗然倾盆而下，天地间顷刻被一片迷蒙狂暴的水帘笼罩。

苏金龙立刻被冰冷的雨水浇了个透心凉。他抱紧书箱在雨幕中狼狈奔跑，视线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脚下的青石板湿滑异常。

就在这时，一声苍老虚弱的呻吟穿透喧嚣的雨声，颤巍巍地钻入他的耳中。

苏金龙猛地刹住脚步，循声望去。只见街角一处狭窄的屋檐下，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褐色粗布衫的老妪正瘫坐在湿漉漉的地上，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左脚踝，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痛楚和茫然失措，雨水无情地顺着她花白散乱的鬓发往下流淌。她身边散落着一个同样破旧的包袱，里面似乎装着些草鞋之类的小玩意儿。

苏金龙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冰冷的雨水立刻顺着屋檐缝隙灌进他的脖颈，激得他一个哆嗦。

“老人家！”他蹲下身，雨水模糊着他的视线，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您怎么样？摔着哪里了？”

老妪艰难地抬起头，雨水顺着她脸上深刻的皱纹沟壑流淌。她嘴唇哆嗦着，声音虚弱得几乎被雨声吞没：“脚……脚踝……怕是扭了……走不得路喽……”她浑浊的目光落到苏金龙紧护着的书箱上，又看了看他被雨水浸透的狼狈模样，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湿透的衣襟，“小哥儿……你……你快走吧，莫管我这老婆子，雨大……”

苏金龙没有片刻犹豫。他迅速解下系在书箱侧面的那顶早已破了好几处、聊胜于无的旧油笠，反手扣在老妪湿透的花白发髻上，至少能遮挡些许劈头盖脸的雨水。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将怀中那只同样被雨水打湿、显得有些沉重的书箱放到屋檐下稍微干燥些的地上。

“老人家，得罪了！”他低声告罪，然后深吸一口气，沉腰用力，小心翼翼地将老妪枯瘦的身体背到自己背上。老妪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分量，像一捆干柴。她冰凉湿透的衣衫紧贴着苏金龙同样湿透的后背，寒意刺骨。

“在……在城西……柳条胡同最里头……”老妪趴在他背上，声音虚弱地指路，气息喷在他耳边，带着一丝衰朽的气息。

苏金龙咬紧牙关，背着这份意外的重量，一头扎进了倾盆如注的茫茫雨幕之中。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他头上、脸上、身上，冰冷刺骨。脚下的石板路滑腻无比，每一步都得用尽全力才能站稳。雨水疯狂地灌进他的脖颈、衣袖，他湿透的单衣紧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步都带起沉重的水声。他只能尽量弓着背，试图为背上的老人遮挡一点风雨，自己却完全暴露在暴雨的肆虐之下。

柳条胡同狭窄、曲折，地上的泥水混着小坑里的积水，肮脏不堪。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裹挟着落叶和垃圾，在胡同里四处横流。苏金龙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好几次都差点滑倒，全靠一股劲撑着。他清晰地感觉到背后书箱的位置，那里面纸张墨锭的命运，让他心头沉甸甸的。

终于，在雨幕几乎将他淹没时，他跌跌撞撞地踏进了柳条胡同最深处的那个破败小院。院墙颓圮，院门歪斜。他按照老妪的指引，几乎是撞开了那扇吱呀作响、随时会散架的木板门，冲进一间低矮昏暗、弥漫着潮湿霉味的小屋里。屋内几乎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榻和一张三条腿的桌子，角落里堆着些捡来的柴禾和杂物。

他将老妪轻轻放在木榻上，自己扶着湿透的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在脚下的泥地上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小哥儿……你……你真是菩萨心肠呐……”老妪挣扎着坐起，浑浊的眼中蓄满了浑浊的泪水，声音哽咽，“我这破屋……连口热水都没有……委屈你了……”

苏金龙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摇摇头，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微喘：“老人家言重了，路见不平，本该如此。您歇着，我去寻些草纸来给您裹裹脚踝。”他环顾这几乎空无一物的屋子，目光落在角落里一小堆引火的旧账册废纸上。

“别……别麻烦了……”老妪急忙摆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门外那如同瀑布般倾泻的雨幕，“这天……唉……”

苏金龙没再说话，快步走到墙角，从那堆杂物里挑拣出几张相对完整、不沾泥水的废纸，仔细叠好，回到塌边，笨拙却尽量轻柔地替老妪敷在红肿的脚踝上。

“小哥儿，你是读书人吧？”老妪看着他清瘦却透着坚韧的脸庞，还有那身虽然湿透、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直裰，忽然问道。

“晚生……勉强算是吧。”苏金龙低声应道，想起自己那被雨水浸泡的书箱，心头一阵紧缩的焦虑，“在书院挂了个名，糊口罢了。”

老妪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似乎在努力辨认着什么，又像是在回忆极其遥远的往事。她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粗布衣衫的边缘，嘴唇微微翕动，却没再说什么。屋外，暴雨声依旧哗哗作响，敲打着瓦片和泥地，仿佛永无止境。

待到雨势稍歇，从滂沱转为细密的雨丝，天色也已彻底暗沉下来，只剩遥远的天际还剩下一抹惨淡的灰白。苏金龙身上的湿衣贴着皮肤，寒意一阵阵地往骨头缝里钻。他惦记着檐下那箱关乎前途命运的书籍和纸墨，不敢再耽搁。

“老人家，您好好歇息，”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早已冻得有些麻木的四肢，“雨小了，晚生……晚生得告辞了。”

老妪挣扎着想要起身相送，却被苏金龙轻轻按住。她只得仰着头，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专注，仿佛要将眼前这张年轻却带着风霜的脸刻进心里。她枯瘦的手在怀中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件用旧蓝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塞到了苏金龙冰冷僵硬的手里。

“拿着，”老妪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沙哑，“老婆子身无长物，就这把早年得的旧扇子，还看得过眼。小哥儿……你心善，该有福报。拿着……拿着！”

那东西入手微沉，带着一丝老妪体温的暖意。

苏金龙下意识地想推拒：“老人家不可！举手之劳，怎能收您东西？您……”

“拿着！”老妪的语气陡然变得固执而急切，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珠里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叫你拿着就拿着！莫要啰嗦！”

她的态度带着近乎蛮横的坚决，让苏金龙一时愣住。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方被雨水和他的手掌濡湿了一部分的蓝布包裹，又看看老妪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执着，心头莫名地涌起一丝异样。他张了张嘴，终究没再推辞，将包裹妥帖地揣进同样湿透的怀里。

“多谢您老……”他低声道。

老妪这才松开手，脸上紧绷的神情似乎松懈了一些，眼神重新变得浑浊而疲惫，挥了挥手：“去吧……去吧……路上小心。”

苏金龙深深作了一揖，快步走出这简陋得令人心酸的屋子。雨丝冰凉地拂在脸上，他几乎是跑着冲到院门外，一把抱起自己放在檐下地上的书箱。入手沉重潮湿的手感让他心里咯噔一下。他急切地掀开那同样湿透的油布盖，借着昏暗天光看去——箱子里，那几刀预备用来誊写备考文章的毛边纸，边缘已吸饱了雨水，晕染开一片片深黄色的不规则水痕，像丑陋的伤疤。几本辛苦得来的旧书，书页也紧紧粘连在一起，墨迹洇开模糊。一股浓重的绝望和冰冷的悔意瞬间攫住了他，比这秋夜的雨丝更刺骨地扎进心底。他愣在原地，抱着这箱被雨水毁掉的心血，一时间竟忘了动作。

直到冰冷的雨水再次将他浇醒。他猛地回过神，将书箱紧紧搂在胸前，如同抱着最后一点无望的火种，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了迷蒙的夜色雨幕之中。

回到城外竹林边那间摇摇欲坠的茅屋，已是深夜。屋内蛛网暗结，霉味儿刺鼻。苏金龙顾不上浑身湿透的冰冷与疲惫，也顾不上点油灯——那一点点灯油也是要省下来夜里读书用的。他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急急将书箱里的纸张和书籍小心取出，摊开在唯一那张瘸腿的破木桌上，又找来几块干燥的旧砖头，尽量压平那些被水浸泡得卷曲皱褶的纸张。然而纸上的水渍和晕开的墨痕，如同狰狞的烙印，清晰可见地宣告着它们的“伤势”。

一夜辗转反侧。寒意在湿冷的被单里徘徊不去，而书稿被毁的焦虑，更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直到天色微明，窗外竹林的轮廓在晨雾中显现，他才勉强合了一会儿眼。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苏金龙便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背着那个依旧有些潮湿的书箱，匆匆赶往临安城内的贡院。今日，是秋闱开考的日子，是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搏。书箱里，只装着勉强还能辨认字迹的几本典籍，昨夜他翻遍箱笼凑出的几锭墨，和一些侥幸未被浸透的空白竹纸——这便是他全部的希望了。夏日清晨的风本该带着一丝凉意，吹在他身上却只余冰凉。

贡院门外，早已人头攒动。青石铺就的广场上，各式各样的车轿停泊，穿着华服锦袍的富家子弟在仆役的簇拥下谈笑风生，神态轻松。相形之下，更多如苏金龙一般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面色凝重、背着简单行囊的寒门学子，则沉默地排着长队，等待着龙门开启。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紧张、汗水的气味，还有那些华裳上熏染的、遥远的昂贵香料气息，混杂出一种沉闷而令人窒息的味道。

苏金龙排在长长的队伍中，随着人潮缓缓向前挪动。头顶的太阳渐渐升起，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汗水很快便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黏腻腻地贴在背上。队伍缓慢移动，时间一点点流逝，焦虑如同烈日一般灼烤着他。他口干舌燥，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砂砾摩擦般的刺痛感。背上的书箱似乎越来越沉重。

就在这时，他想起了昨夜老妪硬塞给他的那个蓝布小包。它正静静地躺在他怀里内袋深处。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索着掏了出来。

包裹着的旧蓝布已经被他的体温和汗水濡湿了些许。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揭开，露出了里面的物件——一柄式样古朴厚重的折扇。

扇骨是色泽深沉的紫檀木，入手沉甸甸的，透着一种坚实温润的质感，显然有些年头了，表面的包浆润泽内敛，但边缘也有着不少磕碰磨损的细微痕迹。扇骨尾端镶嵌着似乎是黄铜的扇钉，也已氧化发暗，显出陈旧。扇面是普通的泛黄熟宣，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上面空无一字，只有几笔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枯墨山水轮廓，如同被岁月遗忘的残梦。扇柄处系着一个磨损褪色的青色旧丝绦扇坠，结扣松散，坠角的玉片也缺失了一小块，显得颇为落魄。

乍一看去，这的确是一柄极其普通、甚至可以说有些寒酸的旧扇子。苏金龙心中那一点点因老妪郑重其事的态度而升起的好奇与期待，瞬间被现实的落差扑灭了。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什么“看得过眼”，不过是老人家孤苦心善，硬要把自己仅有的一点旧物当作谢礼罢了。

然而，此刻它至少能派上用场。他有些粗暴地甩开扇子，手腕用力一抖，“唰啦”一声轻响，泛黄的熟宣扇面应声展开，带起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陈年气息，像是封存已久的尘土混合着某种极淡的、几不可闻的木质药香。

他将展开的扇子凑到嘴边，用力对着燥热的脸颊扇动了几下。

一股微弱的、带着陈旧气息的风拂过面庞，稍稍驱散了些许燥热。苏金龙的目光随意地扫过扇面边缘那些支撑着宣纸的紫檀扇骨。

倏地，他扇风的动作停滞了。

一丝极其细微的光线变化，牵动了他的视线。

一根扇骨靠近扇钉的根部位置，那深沉的紫檀木纹理中，似乎……似乎刻着点什么？非常非常浅，淡得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若非此刻正对着贡院高大围墙反射过来的明亮天光，角度又恰恰合适，根本无从察觉。

苏金龙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将扇子缓缓移近眼前，眯起眼，凑到那根扇骨前仔细辨认。

不是错觉！

在那光滑致密的紫檀木上，依靠极其精湛的刀工，刻着几个细如蚊足、扭曲如藤蔓、却又隐隐蕴含着某种奇异秩序的符号！这几个符号巧妙地隐藏在天然的木纹漩涡之中，若非天光直射，刻意寻找，绝难发现！它们与他曾在一些杂书上见过的、早已失传的古老“徽州盐引密押”符号，竟有七八分相似！

苏金龙只觉得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握着扇柄的手瞬间冰凉！

盐引密押？！前朝盐商巨贾们用以传递机密、防止泄密的特殊密码？这柄看似破旧的扇子……难道……

排在他身后的学子不耐烦地推搡了一下：“喂，前面的，动一动啊！磨蹭什么呢！”

苏金龙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几乎定在了原地，挡住了后面的人流。他赶紧往前挪动两步，掩饰性地大力扇了几下扇子，连声道歉，心跳却如擂鼓般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盐引密押！这东西为什么会在一柄看似普通的旧扇子上？这扇子，到底什么来历？昨夜那老妪……她是谁？她把这东西塞给自己是巧合，还是……？

无数个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他脑海中炸开，搅得他心神剧震。而那根扇骨上几个神秘莫测的符号，如同拥有魔力般死死攥住了他的视线。

贡院沉重的龙门终于在一阵响亮的吆喝和沉重的“吱呀”声中徐徐打开。人潮开始缓慢而有力地涌动起来，裹挟着苏金龙向前。他只得暂时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那柄透着诡异玄机的折扇仓促收起，胡乱塞进怀里，随着人流，通过搜检，步入那庄严肃穆、如同巨大鸟笼般的号舍之中。

狭窄逼仄的号舍，如同一个闷热的囚笼。头顶烈日炙烤着薄薄的油毡顶棚，蒸腾起令人窒息的燥热。苏金龙努力凝神静气，铺开竹纸，研墨舔笔，试图将所有杂念摒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