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居的瓦片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压得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屋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六皇子周烬宴蜷缩在漏风的窗棂下，数着从破瓦缝隙中滴落的水珠。一滴、两滴、三滴……水珠在青石地板上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洼，倒映着他那张三年未见阳光的脸。

"殿下，该用膳了。"

老太监福安佝偻着背，捧着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走进来。说是"膳"，不过是御膳房倒掉的残羹冷炙，经过福安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勉强挑出些能入口的东西。

周烬宴没有回头，只是伸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在水洼中轻轻搅动。倒影碎了，又慢慢聚拢，映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福安，你说今日会下雪吗？"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许久未曾使用。

老太监叹了口气，将粥碗放在摇摇晃晃的木几上，"回殿下，外头已经下了三天雪了。"

"是吗？"周烬宴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空荡荡的殿内回荡，竟比寒风还要冷上几分，"我倒是忘了，寒鸦居的窗户被封死了，看不见外面。"

他缓缓站起身，褴褛的衣袍下露出嶙峋的骨架。三年前那个风华绝代的六皇子，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唯有那双眼睛，依然亮得惊人，像是两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殿下，您多少用些吧。"福安忧心忡忡地看着那碗粥，"老奴听说......"

"听说什么？"周烬宴突然转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福安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听说北境战事吃紧，皇上可能要派二皇子出征。"

周烬宴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二哥啊......"他拖长了音调，像是在品味这个名字，"他那个草包，去了也是送死。"

"殿下慎言！"福安慌忙制止，却又忍不住补充，"不过太子殿下似乎很支持这个决定。"

"周景明？"周烬宴嗤笑一声，随手抓起粥碗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滚动，将那些发馊的食物咽下，"他当然支持，二哥一死，他的储君之位就更稳了。"

福安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收走了空碗。他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气，这三年来，六皇子表面上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实则比谁都清醒。只是这清醒，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反倒是最危险的东西。

周烬宴踱到墙角，那里堆着他这三年来的"杰作"——用木炭在墙上画的各种古怪符号和残缺诗句。外人看来，这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只有他知道，那是他与外界联系的密码。

"北风卷地白草折......"他轻声念着墙上的一句诗，手指抚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周烬宴眼神一凛，迅速抹乱了墙上的字迹，又恢复那副痴傻模样，蹲在墙角开始喃喃自语。

"六殿下，圣旨到！"

一个尖细的声音刺破寒鸦居的寂静。刘德全，太子身边最得宠的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周烬宴头也不抬，继续对着墙角自言自语："蝴蝶飞走了......飞走了......"

刘德全皱了皱眉，展开手中的黄绢："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六子烬宴，行为不端，有失皇子体统。本应流放边疆，念其神志不清，特赐鸩酒一杯，以全皇家体面。钦此。"

念完，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墙角的周烬宴，冷笑道："六殿下，接旨吧。"

福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刘公公，殿下他已经......已经这样了，求皇上开恩啊！"

"滚开！"刘德全一脚踹开老太监，"这是皇上的恩典，流放路上苦不堪言，皇上这是体恤六殿下呢！"

周烬宴终于转过头来，脏乱的长发下，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父皇......要杀我？"他声音颤抖，像个受惊的孩子。

刘德全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小太监立刻端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精致的白玉杯，杯中液体清澈见底。

"六殿下，请吧。"刘德全假惺惺地躬身，"这可是上好的梨花白，加了点'料'，保证让您走得舒舒服服。"

周烬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那个托盘。他的动作很慢，像是每一步都在与无形的阻力抗争。福安趴在地上，老泪纵横，却不敢再出声阻拦。

"是太子哥哥的意思吗？"周烬宴突然问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刘德全脸色一变，"六殿下慎言！这是皇上的旨意！"

周烬宴笑了，那笑容在他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他伸手拿起酒杯，在指尖轻轻转动。"多好的杯子啊......"他喃喃道，"比我平常用的破碗强多了。"

"殿下，别耽误时辰了。"刘德全催促道，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

周烬宴将酒杯举到唇边，忽然问道："刘公公，你知道为什么这里叫寒鸦居吗？"

刘德全一愣，"这......"

"因为每到冬天，就会有成群的寒鸦栖息在殿外的老槐树上。"周烬宴自顾自地说着，眼神飘忽，"它们黑压压的一片，叫声凄厉，像是在为死人哀悼。"

他说完，仰头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刘德全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释然的笑容。

"六殿下果然痛快。"他躬身行礼，"奴才这就回去复命。"

周烬宴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告诉太子哥哥......"他凑近刘德全的耳朵，轻声道，"就说我谢谢他的'梨花白'。"

刘德全被那冰冷的眼神惊得后退一步，慌忙甩开他的手，带着一众太监匆匆离去。殿门再次被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确认脚步声远去后，周烬宴的表情瞬间变了。他快步走到墙角的一个破瓮前，从袖中抖出一条湿漉漉的布条——那正是他刚才假装饮酒时，偷偷将酒液吐在上面的。

"福安，起来。"他的声音冷静而清醒，哪还有半点疯癫的样子。

老太监颤巍巍地爬起来，"殿下，您没喝？"

周烬宴冷笑一声，将布条扔进瓮中，"喝了，只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他转向福安，"去把暗格里的药箱拿来，我要看看这是什么毒。"

福安急忙跑到殿内唯一完好的柱子旁，在特定位置敲了几下，一块砖应声而落。他从暗格中取出一个小木箱，递给周烬宴。

"殿下，老奴不明白，太子为何突然要......"

"因为我那位好哥哥终于坐不住了。"周烬宴打开药箱，取出几样工具，开始检验布条上的液体，"北境战事不利，父皇近日旧疾复发，他怕夜长梦多。"

福安倒吸一口冷气，"皇上病了？"

"病了很久了。"周烬宴头也不抬，"只是消息被封锁得很严。我猜，太子已经开始清除潜在的威胁了。"

他的动作忽然一顿，盯着试管中变色的液体，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鹤顶红，还真是看得起我。"

"殿下！"福安惊呼，"那可是剧毒啊！"

周烬宴却笑了，那笑容让老太监毛骨悚然。"正好，我等的就是今天。"他站起身，走到那面写满"疯言疯语"的墙前，在某处按了一下。

令人惊讶的是，墙壁竟然缓缓移开，露出一个狭小的密室。密室里除了一张简陋的床铺，还有一个小书架，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书籍和卷轴。

"三年了......"周烬宴轻声道，"我在这个鬼地方装了三年疯子，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福安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殿下，您......您没疯？"

"疯？"周烬宴冷笑，"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竹简，展开后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朝中各大臣的动向和把柄。

"太子以为把我关在这里就能高枕无忧，却不知道这正给了我机会。"他的手指划过那些名字，"三年来，我通过你送出去的信，已经笼络了不少对太子不满的大臣。"

福安这才恍然大悟，"所以老奴每次出去采买，那些看似随意的搭话......"

"都是暗号。"周烬宴点头，"而现在，太子亲手送来了我需要的最后一块拼图。"

他从床下拖出一个木箱，打开后里面赫然是一套崭新的黑色夜行衣和几件精巧的暗器。

"殿下要离开？"福安声音发颤。

"不是离开，是重生。"周烬宴脱下那身破烂的皇子服饰，换上夜行衣，整个人瞬间从落魄囚徒变成了暗夜修罗。"福安，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老太监眼眶湿润，"记得，那时殿下才八岁，从御花园的池塘里救了落水的老奴。"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吗？"周烬宴系紧腰带，声音平静得可怕。

福安低下头，"因为三年前的中秋宴上，殿下醉酒后说了大逆不道的话......"

"不。"周烬宴打断他，"因为我在查母妃的死因。"

他转身面对福安，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母妃不是病死的，是被毒死的。而下毒的人，正是当今皇后，太子的生母。"

福安吓得跪倒在地，"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我有证据。"周烬宴从书架暗格中取出一个小匣子，"这三年我虽人在冷宫，但外面的眼线从未停止调查。现在，是时候讨回这笔债了。"

他将匣子塞入怀中，又取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别在腰间。"福安，你跟我走吧。"

老太监摇摇头，泪流满面，"老奴年纪大了，跟着殿下只会拖累您。殿下放心，老奴会守在这里，装作您已经......"

"不。"周烬宴坚决地说，"你必须走。太子发现我没死后，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你。"

他从墙上取下一幅看似随意的涂鸦，后面竟是一张详细的皇宫地图。"寒鸦居后面有一条废弃的排水道，直通宫外的护城河。我们今晚就从那里走。"

福安还想说什么，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周烬宴眼神一凛，迅速吹灭蜡烛，示意福安噤声。

"快搜！太子殿下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刘德全尖利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看来他们发现得比预计的快。"周烬宴冷笑，迅速将几份重要文件塞入怀中，"福安，跟我来。"

两人悄无声息地来到殿后一个隐蔽的角落。周烬宴移开几块松动的砖石，露出一个仅容一人爬行的洞口。

"殿下先请。"福安坚持道。

周烬宴摇头，"你先进去，我来断后。"见福安还要推辞，他沉下脸，"这是命令。"

老太监只得含泪钻入洞口。周烬宴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囚禁了他三年的牢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周景明，游戏才刚刚开始。"

他敏捷地钻入洞口，顺手将砖石恢复原状。就在他身影消失的瞬间，寒鸦居的大门被轰然撞开，火把的光亮照进了这个暗无天日的牢笼。

但那里，早已人去楼空。唯有墙上的那些"疯言疯语"，在火光映照下，仿佛组成了四个若隐若现的大字：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