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南方的天气有些潮湿，天空阴沉，不晌便有雨落，这样的天气持续了半个月有余，不是下雨就是回南天。临安城南有座名为天启的小镇，因镇中心有一处锁龙潭而闻名。

那年小镇城南，有桂花开，长街桂花巷里生长出一位少年，名叫李临安。他洗的两件衣服此时正晾在堂屋，两三天了也没有干透，反而越晾越潮湿。这时想要出门，便只能翻箱倒柜的找找以前的旧衣服，总不能只穿着件内衫就出门去。

翻来翻去，只有一身满是补丁的衣服还能穿，其他几件补丁也上也都有破洞了，少年李临安经常外出上山砍柴、丛林打猎，山石磨，树枝刮，最是费衣服。

“没办法，只有这件了，就你吧！”少年喃喃自语道。

自从李临安的父母走后，这几间屋院里就已经没有其他人了，算起日子，今天是六月初六。

在临安城这边，祭祀的日子于春在清明，于夏便逢六月初六，当地人称这天为雨落。

恰好，李临安便是六月六这天出生的，镇上的人都说，清明和雨落这两天出生的人皆是不吉利，而且他李临安还是子时出生的，就更不吉利了。

算卦的最是经常说，子时乃蛇鼠活动的时辰，乡镇上的村民又最是迷信，什么天灾人祸都要往生辰八字，阴阳风水上靠靠，那少年年仅九岁之时，便已父母双亡，更是坐实了他们的臆想。还有风凉话说，那人父母就是这孩子克死的，这就是天煞孤星的命相，谁跟他亲近了谁倒霉。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越说越离奇，谣言就是如此。有人说便有人听，有人听便有人信，连着三年，村子里躲着他走的人越来越多。

这几天连着下雨，少年的家里已经是实在是无柴火可烧，现在做饭都成了问题。他心道：没办法了，只能冒雨上山了。

原本少年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在镇子上的一间药铺里打杂，平时偶尔上山砍柴也会寻一些些蛇虫草药什么的，可以拿到药铺换些零碎钱。

只是前一阵子，好像听说是有位大户人家的管事，到药铺照方抓药，结果给主家吃了之后，人病情更重，不几天便撒手人寰。

看病的郎中硬是说是药材的问题，与他开的方子并无毛病，此事闹上了公堂，药铺暂时歇业。

李临安没见过那来抓药的管事，那天他在后堂倒药，没上前台柜面。在药铺里当杂工虽然银钱不多，但是老板管饭，药铺里还有一位当学徒的小哥叫李梧桐，与他很是照顾。

李临安准备出门了，他系好绑腿，拿上柴刀，背上竹篓，收拾妥当又检查一番后，便迎着细雨出了院门。眼下再不上山，少年估计饿死在村里，也不见得有几人管。

刚出门正巧碰见邻居家的大婶，此时恰好穿着蓑衣冒雨回来，上来便无端嘲讽道：“呦，李临安，下雨天还上山打柴呢，山路泥泞得很，小心别摔死了！到时候还得村里人给你收尸。”

“放心吧李婶，我小心些，没事的！”少年似乎已经习惯了，对于这些刺耳的冷嘲热讽并不当回事。

镇子上的人李姓居多，李临安的父母也都姓李，都说要是天上掉块陨石下来，落在天启镇上，砸死十个人能有七个姓李的。

李临安打算先是砍些柴，最好再能打上只山精野味的，中午回来吃完饭，下午再去与父母上坟祭祀。

细雨绵绵，不一会少年的衣服就湿透了，家里本来是有件蓑衣来着，前些天被后街的李谢借去了，一直未曾还。

李临安也曾去讨要过，人只说上山打猎时遇到山狼，只顾着逃跑蓑衣弄丢了。只是他从小上山，也没在这山林里遇到过狼。

但人家说丢了，一件蓑衣而已，他也不好与之争辩，更不好叫人作陪赔，便回头走了。李谢还曾假意留他吃饭，他回头摆摆手说：“不了，我自己在家做好了。”

待他走后，李谢却不屑道：“切，假清高，明明家里连锅都揭不开，还做好了！”

蓑衣没了，李临安只得一路淋雨到了山下，着手上山，他从背篓里取了一根笔直的树枝做丈，山路湿滑，这种天气并不好走。

少年从不抱怨这些，只是拄着丈稳稳的攀爬，他一步一踩，一踩一步，很是小心。这条路，他从小就跟着父亲走，熟悉的很。

以往下雨天他也上过几次山，从没出过意外，攀爬至半山，少年冒雨砍柴，他的动作很是熟练。柴刀砍向树杈的部分，那些柴木迎刃而解，少年不晌便砍够了，拿出绳子打成一垛放在一旁。

然后他从背篓里拿出自制的手弩，继续往山林子里走，小镇附近多山，镇上多猎户，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制弓做弩。铁制的零件可以去铁匠铺打好，其他的东西，都可以自己做。李临安查了查身上的弩箭，还剩六支，不算很多了。

这个月药铺的工钱还没给，得省着点用了，不能打丢了，山林里打空找不回弩箭是常有的事，尤其朝树上打山雀什么的，很容打空就钉在树上了。

入林，下雨天那些山雀大都藏回巢里，精怪野兔也不好找，李临安找几处下好了套子，便伏在一处灌木丛里观察。

以他的经验，这处最适合观察，可以看三个方向，哪边有精怪出来都能看到，而且猎户的耳朵最是灵敏。附近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他很有耐心，小镇附近的这片山林里少有大形精怪，野兔狐狸居多。他最是希望能打到狐狸，虽然狐狸肉不如野兔好吃，但狐狸的毛皮可以卖个好价钱。

一张成年的狐狸皮，可以卖他两天的工钱，但是狐狸多狡猾，而且不比野兔多，没那么容易碰见。

李临安等了很久，也不见有精怪野兽出来，下雨天就是如此，人不好出屋，山里动物也在蛰伏。

他刚要准备起身换个地方，突然听到远处林子里有动静，赶紧俯下身子，继续观察。不像是兔子，听声音好像是狐狸，他心道运气不错，手上动作也不慢，瞪圆了眼睛，瞳孔放大双目放光，一刻不敢眨眼，似是露出了老猎人般的专注。

弩箭早已至弦上，李临安瞅准时机，蓄势待发，那精怪刚一露头，弩机便瞬间触发，“嗖”的一声，弩箭破空而出，直刺那露头精怪。

他迅速起身奔跑，向前方查看，刚才距离太远了没有看清楚，李临安的弩技确实相当不错，不说箭无虚发，被他盯上的猎物，只要不是在快速奔跑或者飞在空中，十有八中。

竟然是一只白狐儿，刚才一箭直刺白狐儿脖子，李临安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白色的狐狸，不说他第一次见，整个村里也没听说谁家打到过。

白狐常见于北麓天山，南方小镇山林里基本上不可能见到，李临安这次算是撞了大运。琢磨着一张白狐儿皮，至少能抵上他在药铺打杂一年的工钱了，不枉雨天上山一趟，他心情不错，即使身上衣服湿了也不觉得湿凉了。

李临安捡起白狐儿，拔出弩箭，将箭上的血渍擦拭干净放入身上的箭袋，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白狐儿，确实跟传闻中一样，俏媚的很。他一手提着白狐儿，一手拿弩，回到了刚才放柴的位置，又将柴垛背到身上竹篓的另一侧，缓步下山。

少年依然拄着木杖试探，雨天路滑，上山容易下山难，他依然稳稳的，一步一踩，一踩一步。

小小的人背着大大竹筐，还有一担子柴下山，这样的负重饶是大人来也不轻松，他倒是习惯了。

少年四五岁的时候开始，便经常与父亲上山了，父亲背一担子大柴，他不服输便总是背一垛小小的柴堆。最开心的时候便是父亲打到了山精野味，毛皮扒了换钱，肉骨在院子里支上大锅炖上，满院子飘出肉香，邻居家闻见都要来蹭饭。

李临安想着，回去扒了白狐儿皮拿了镇子上去卖掉，即使药铺再不开张了，也不愁吃不上饭。可以慢慢再找份别的工打，反正自己吃的了苦，什么都愿意做。

雨还在细细密密的下着，不见大也不见小，少年的头发衣服，都在滴水。踏至泥泞处偶尔打滑，他也能轻松应对，并无摔倒。

眼看就要到山脚了，李临安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道：如履平地的感觉真好啊！就是这天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这柴也是湿的，也不知道回家能不能点着。先不管那么多了，少年决定先回家宰狐狸，扒了皮去镇子里换些钱，买些干粮吃食还有香火和黄纸。

阴雨连绵，回村的路上不见什么人，李临安所在的这个村子叫作龙源村，村里几乎没有什么外姓，好像不姓李的就只有两三支，一支姓王，一支姓张，不过两支都没几户人家。

姓王的一脉里有个跟他差不多大妮子，名叫王李，长相也算得十分俊俏，现在长大了一些更是出落了。

姓张的家里有个男娃叫张巷，比他小两岁，却是个村中小霸王，拜了一位教枪术的老师傅学武。

后来那孩子经常与一群不良少年厮混，到处惹事生非。之前还伙着几人隔墙往李临安家里扔石头，边扔边喊：“丧门星，扫把星，天煞星，灾星，快点滚出村子，别坏了咱们村风水。

李临安被吓得不敢出屋，生怕石头不长眼，砸伤了还得抓药，又要花钱。那些闲的蛋疼的少年骂够了觉得没意思，就走了。

少年捡了石头有合适的就铺院子，不合适的就堆到一边，待有空了就敲打敲打，弄的方正些也铺院子。

也没法跟这种人置气，只当是那些少年给他送石头来了，有段时间那些人经常来，他竟然真就从堂屋至院门口铺出了一条路来。

李临安想着再多些，便能往茅房也铺一条，不光那些人送，他平时外出也捡石头。有时候出门去河边摸鱼也会往筐子里捡一些好看的石头，用作镶在路中间做图案用，也不知道用了多少时日，到茅房那条路也是铺了起来。

小路上镶着图案，有花有星星，以后下雨天，少年在院子里来回走，便不会脏了鞋子。有邻居家看见了，嘲讽他说：“孤娃子真矫情，小心乱铺路坏了风水。”

面对村里人的指指点点，李临安平淡回道：“不要紧，反正也不能再坏了，说不定歪打正着旺了风水呢！”

那少年向来很少去想失去过什么，倒是更在意自己还剩下什么，因此多是知足常乐。哪怕就算谈不上乐，也能图个不悲不喜，顺遂心意便好。

走到前街的时候，正巧看到李谢在街门檐下避雨，多半是出不了门闲的，在院门口看看就算上街了。

“喂，李临安，又上山了？打到什么野味了没？”

“运气好，打了只狐狸！”

“哼，狗屎人，狗屎运！为了打只臭狐狸，都淋城落汤鸡了。”那人站着说话向来不腰疼，却不想借了人家蓑衣不还。

李临安不管他说好赖话，只当他是夸人，说了句“走了”，就继续往自己家走。偶尔遇上出门的相亲，也都躲着他走，直道晦气。

村里院房成排，大同小异，南方多徽派建筑，白墙青瓦马头墙！家境好一些的盖四合院，普通一些的就只有堂屋和院子，再加个茅房。

李临安家里就很普通，今天出门早，回来的也早，还没到中午。他在院子里支上案板，开始放血宰狐狸扒皮，这种活他做多了，很是熟练。

狐狸肉骨剁好了清水下锅，放些姜葱佐料炖煮，柴火捡些粗得扒了皮，火好不容易算是生着了。

白狐儿毛皮早已收拾好，挂在西墙上，那白色毛送质地柔软，做成衣帽都是上等货，价格肯定不是他们这些镇上的平头老百姓买的起的。

雨终于不下了，少年换了套晾差不多的衣服，烧火煮肉。准备吃完饭就去镇上换皮，顺便去看看药铺怎么样了，皮子换了钱就再去找李梧桐，应该请他吃个饭。

在药铺这些日子里，李梧桐没少照顾他，少年总觉得亏欠，凡事别人对他多一点好，他都会记在心里，有机会便也要自己的方式去回报。

但是像李梧桐这样的人不常有，泼冷水的人常有，他却从不抱怨，活的像野草，哪怕世事无常也好，自当是春风吹又生。

简单吃了几口，狐狸肉有些腥，虽然放了不少大料和米酒，还是压不住，不过总算是肚子不空了，容不得他挑剔。

沿着羊肠小道出村，豁然开朗，一会儿便上了县道，到了镇上还有官直道。这些年，大澜朝很是注重交通，因此还专门设立了道交司主要负责管理和维护官直道，哪怕是边陲临安城，官直道依旧通达。

与县道不同，官直道要么采用双层夯土技术硬化，要么铺设石板，道路大多走向笔直、宽广，最多可容四架马车并驾齐驱。

李临安的一路向东，脚下路越来越平直了，就说明快到镇上了。他的脚力不错，从小上山入林练出来了，虽说去镇上不近，但他一个人赶路确实要比普通人快的多。

这次穿的衣服比较体面，补丁比较少，一般需要出远门的时候他才会穿这一身，背篓里装着白狐皮，用一块旧布子盖着。

毕竟这玩意怎么也算价值不菲，财不外露的道理他李临安还是懂的，而且到了毛皮市场也不能先拿出来给人看。得先去打听打听价格，看看别人卖皮料多少钱，又收多少钱。

踏上官直道，少年甩了甩脚上的泥泞，这才发现自己的一双鞋子拇指处都破了个洞。这已经他现在最完整的一双布鞋了，还是娘亲活着的时候与他做的，当时做的稍大些，多垫个鞋垫，绑上鞋带一样穿。就怕孩子脚丫子长得太快，过一阵子就穿不上了，如今这唯一的一双布鞋已经渐小，也就预示着他长大了。

李临安今天十二岁，换做城里或者镇里的孩子，六岁便去上学堂或者拜师门学武学艺了。

村里的孩子大多数没有这般讲究，不过李临安六岁的时候也被父母送去过私塾，学了三年，正好九岁那年父母二人出了事。

李临安只能先自己养活自己，顾不上上学读书的事，不过他倒是聪明，三年的学堂也是认了许多字。当时发的教书也一直收藏起来，闲来无事便在院子里，以竹为笔，以地做宣纸练字。

再有就是，早先镇上有位老师傅在一处空旷广场收徒教拳。不算是什么上成拳种，叫作洪拳，他们村里很多老人都会一些。年轻人倒是很少练了，现在不兴练拳，学武的大都练剑，人们更仰慕那些御剑飞行的剑仙。

那师傅问他：“小子，学不学，只要十五个铜板，包教包会。”

李临安没钱，空了便在旁边看看，有模有样的偷练。

老师傅说：“这可不行，看拳也要交三文钱，这叫不轻易与人为师，要不你日后出拳伤了人，人家看出是我洪老头的路数，找上门里与我麻烦。”

少年与他说：“要钱没有，要命也不给？”说完还朝他做了个鬼脸。

后来少年实在过意不去，就拿山货换了点钱与他付了三文，便隔三差五心安理得去练拳。

老师傅偶尔也会亲自教他几招，与他说：“小子，你就付了三文钱，我只能算你三成师傅，拳也只教你三成，到底还是你小子赚了。”

后来那师傅还突然与他说是：“对了，穷小子，既然不算你囫囵师父，就不与你说老夫名号啦，你当是只知道我姓洪便好！”

李临安才不理会，只当是偷学了人家拳，心里过意不去才给了三个子。那老师傅也不像多厉害，手底下也没几个徒弟，大都是孩子爹娘图便宜送来的，隔三两天觉得没意思也会跑几个，到后来徒弟越来越少，最后加上他这个三成徒弟，也凑不够五个手指头。

李临安后来能去药铺做杂工，也是因为他念过几年私塾，平时常用的字他都能识得？这一点，在差不多大的村镇孩子里，可是不多见。平时李临安偶有上山，砍柴、打猎、采药、捡山货，除了柴火自己烧，药材卖给药店，其他都拿去市场，那有许多摊子收。

山货市场在城北大集的最南边，猎人们打了山精野雀什么的，也都是来这里换钱，也有许多来买野味的食客，或者收毛皮料的商人来往。

像狐狸，野兔这种肉不值钱，卖整只的人家收货还要现自己扒皮，所以比卖皮多不了许多钱。因此，猎人都是自己扒皮来卖，骨肉下锅煮来自己吃。尤其狐狸这种，肉腥味特别重，饭馆子里都不收，野兔还好些不过一般都是小馆子要，做些麻辣兔头，辣炒兔肉，烤兔排什么的。

在大馆子里，野兔这种就上不了台面了。山林往深里走，各种奇珍异兽多的是，以前他听父亲说，那些偏远的山林里，还有得炁的灵兽。

李临安没有练过炁，所以对于修行者或者灵兽什么的并无概念，只当练炁和习武差不多，其实他还并不知道，习武便是练炁的入门。

少年背着竹筐轻车熟路的进了市场，先是闲逛，这家看看，那家瞧瞧，看看谁家有这种白狐皮。这个不像，那家没有，几个胡同转了好几圈，竟然一张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李临安一下子没了主意。

这时候一个翘胡子中年摊主大叔，见他一个孩子瞎转悠，好奇的问道：“诶，娃子，转什么呢，要出货还是买货啊？”

李临安长了个心眼，没说要卖皮子，而是说：“我们村前些天来了个收皮子的，问我们这些猎户，谁家打着白狐没有，想收张白狐皮子。你别看我小，也上山打猎好几年了，饶是没见过，今天正好来换完兔皮子闲来无事，逛逛看看，也好长长见识。”

翘胡子摊主大叔一听来了兴致道：“嘿，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头一回听说到咱们这儿收白狐儿皮子的。”

“怎么？大叔，咱们镇子三面环山，许多村里家家都是猎户，到咱们这儿收皮子是很正常嘛？”李临安问道。

“要不说你小屁孩懂个屁啊，这白狐又叫雪山媚狐，一般生活在北麓天山，而且很是稀有，传说年岁长的还能得炁成灵。咱们这儿哪有？你听哪家猎户打到过白孤儿？”

“那大叔您见识广，你倒是见过没有？”他问道。

“见肯定是见过，做了这么多年皮子生意，以前也去北边收过货见过几回。那白皮料上手一模那质地，简直了，那叫一个丝滑。而且不沾尘土，落灰了，只要抖，就干净了北方的那些富贵人家太太、大小姐都喜欢这种白狐披肩。这玩意可是高级货，在北边也是一件难求，所以我说那人到我们镇上收白狐儿皮，八成是脑子秀逗了，再要么就是刚入行的生瓜蛋子。”

“那大叔，这白孤儿皮子一张得多少钱啊？”少年好奇的问道？

“嗯，早年北方那边的话也是价比黄金，一张小点皮子少都有三枚精金铜钱。”

饶是把李临安吓了一跳，精金铜钱是用精纯黄金打造的方孔钱，因为造型和铜钱一样，人们叫习惯了，还后缀为铜钱，只是前缀加上精金二字。

一枚精金铜钱便可以换三千斤精米，这哪是发财了，这简直是一夜暴富啊，九千斤精米，这得吃到什么时候？李临安如是想来。

一听说是用精金铜钱来衡价，他一下子还不敢卖了，书里说：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这张白狐儿皮子，可不比那大部分普通的玉贵了。李临安惊讶的张了张嘴巴，便是长见识了，忙谢过大叔，转身离去。

那翘胡子摊主大叔也很受用，像这种出去见过世面，还混的不咋地的生意人，最是爱在人前吹牛显摆，只是却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那少年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李临安回去时候比来时要匆忙些，兜里的银钱所剩不多，买了一些米面和香纸，祭祀用的点心便沿路往回走，框里装着白孤儿皮子，当是一刻也不敢停了。

快到村口的时候，碰到了同样回村的王李和她母亲一道而行。

王李忙道：“喂，李临安，你跑那么快干嘛？”

李临安回头说了声：“赶着去给我爹娘上坟里，这会儿不下雨了，怕是一会还要下。”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少与这天煞星打交道！”王李的母亲训斥道。

“李临安不是天煞星，他是我同窗，三年的同窗也是同窗！”王李不服气道。

“闭嘴，什么同窗不同窗的，就他那德行也配作学生。”

王李的名字并不是因为他爸姓王，她娘姓李，而是因为她们家门前有棵大李子树。每年春天都见满树李花开，每年夏天都会结一树李子，又大又甜还略微带点酸口，王李父亲便以树为名，取了单一个李字。

总算是到了家，这下白狐儿皮可不敢大张旗鼓的挂起来了，好在李临安家里有一处老柜子，里边倒是空着，没有东西可放，正巧用来挂这白狐儿皮。

他心道：出皮子的事，得从长计议了，他年纪太小，又没有了可信得过亲人，这白狐儿皮子一现世，尤其在村里镇上极容易招惹是非。

不只是收买的人，还有村里人要是知道了也不知道作何态度，自从父母走后，他便觉得村里人没几个拿他当乡亲的。

不过，虽然张巷那个坏种常常欺负他，但是张巷的母亲却时常接济李临安，曾亲自登门与他说：“要是家里真揭不开锅了，别的不说，他黎婶家里不缺一双筷子。”

李临安很是感激，一直记在心里。张氏娘家姓黎，这个姓在当地很少见，不过倒也不是没有，至于叫什么李临安不清楚，只管她叫黎婶。

少年没有去张家吃过饭，倒是有时候黎婶外出赶集路过，买了吃的什么的，偶尔路过会挂他门口一些。时间长了，李临安打了野味，也会往张家送些过去。

黎婶说：“你这孩子，以后上山小心些，虽然咱这边林子里没猛兽，但也有倒霉的折在山上的，迷路的，摔死的，隔四五六年就出一回。”

李临安说：“没事的黎婶，我打小就上山了，轻车熟路的的很，那山林子就跟我家一样。”

“哎，小孩子别说大满话，可记住了，那淹死的都是会水的。黎婶就是希望哪怕你们不会水，也别淹死了！”

“放心吧黎婶，我真不会水，哈哈哈！”

“害，你这孩子！”

倒是不知道为什么，张巷却总是看他不顺眼，每次见了他都没有好脸色，不与他为难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李临安码好黄纸，祭品香火都放到筐子里，又用小酒坛子装了水里，便出门了。一直往村后走，父母的坟在村后的小山坡上，没有入村坟，村长说他二人是横死的，入村坟怕坏了风水。

少年不懂风水，只觉得父母的坟，要是跟村坟密密麻麻的挤在一块，也不是很好，单独在这小山坡就很好，仿佛这方天地就只有他们二人。

李临安出了村口，往小山坡走去，也有其他上坟的人出了村往西拐，只有他往东拐。

这边路少有人走，长满了杂草，少年踏草而行，便不见泥泞，不一会就到了山坡上。李临安总是觉得村里人再不好，那也是乡亲，毕竟父母的后事，也是他们帮忙下葬的，单单这一点，他便觉得很好。坟垛上前没有碑，这也成了他的一桩心上事，总想着哪天攒够了钱，要先把这碑给二老立上。

他捡了一块石头，背篓脱下来放到地上，抽出几页黄纸压到坟头，然后在地上画了个圈，其余的黄纸放圈里，拿出火折子开始烧纸。

这时候已是下午，太阳终于露面了，天气不再灰蒙蒙，雨雾被慢慢蒸发，依然肉眼可见的潮湿，但是晒一会就好些了。黄纸燃尽，他拿着木棍继续翻，直到剩下的零星也着完才作罢。

少年的嘴里念念有词：

“六月六哟，焚纸钱，

爹娘啊，青烟上青天。

求您泉下无病痛，

冬暖夏凉衣衫全。

邻里和睦常相伴，

缺啥少啥梦里言。

更求爹娘睁慧眼，

天上人间一线牵。

护着咱家风雨顺，

孩儿愚笨常犯错。

爹娘暗里多指点，

家门和顺无灾殃。”

念叨完了之后，再拿起酒坛子往圈里倒水，一直到不见火星，坛水正好倒尽，少年再将祭品放于黄纸的余烬。最后跪在坟前虔诚的一拜一合，磕了三个头，今年的祭祀基本上算是结束了，清明、祭日、还有今日六月六雨落这天。

“爹，娘，孩儿走了，除夕之时再来看你们！我很好，望你们泉下也很好。”

说完便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巴，背上竹筐，起身回家，路上再次遇到一些上完坟回村的，人们似乎有意躲避他，不曾有上前与他打招呼。

此时，天空中又有零星雨落，无衣之人，最是无衣。

李临安早就习惯了，在他的观念里，除却父母，本来没有人应该天经地义的对他好，不与他使坏便是感激。

到家门口，只见李谢站门前，看样子已经等了一会了？

“你怎么才回来？”他斜楞着眼看着李临安问道。

“也没多久吧，就是去村后给爹娘上了个坟，你找我有事吗？”

“没事不能找你啊，上坟回来路过，闻着有肉香，你小子净吃独食，不与我尝尝？”

李临安开门，李谢跟着进院，灶台还没冷，锅里的汤肉也还算温，他给李谢盛了一碗，便找出磨刀石，开始在院子里磨柴刀。

这是少年的习惯，每次砍完柴回家，必要把柴刀磨一遍，再擦上点脂油，这样便不会生锈。

李谢一边吃肉一边看着他磨刀：“真吵，一把破柴刀有什么好磨的。”

李临安回道：“我就这一把柴刀，得珍重点着用。”

“不白吃你的肉，我妈做的酒酿，我偷拿了点出来与你换！”

“不用啦，你吃便好，锅里还有。”

“不吃了。腥了吧唧的，下次打了野兔喊我吃，你宰来放着我炒，很久没吃了，真馋啊。”

酒酿放在桌子上，李谢伸了个懒腰道：“走了，不用送，你忙你的。”

李临安觉得今天李谢相当反常，弄得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先不去想他，继续磨他的柴刀。

李临安磨着刀突然拍了一下脑门，想起来忘了去趟药铺看看，也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了。

又心道：也无妨，反正近来无事，等明天再去镇子上转转，可以先去药铺看看，再去找李梧桐，或者先去找李梧桐，再一起去药铺看看。

李梧桐最是话痨，是个万事通，镇子上来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大事，就没他不知道的。

上次李梧桐与李临安说，锁龙潭真的传出了数声龙吟，好多人都听见了，时间大概是在好几个月之前，李临安父母的祭日前后。

再有就是，镇上最近来了不少陌生人，有大澜王朝的，有南梁大楚的也有魏晋王朝和南唐大离人。看着都不像是普通人，有官家，有军中神将，也有华服商人和江湖人士。街道上也比以前热闹许多，客栈的生意都好了起来，往年很少有外乡人光顾小镇。

小镇所在的城市便叫作临安城，与李临安的临安是同字，名义上的行政权属于于大澜王朝，但其实是个四不管地带。因其地理位置处于四国边陲，形成了特殊的地缘政治。

比如四国各方人士都可以随意出入临安城，比如任何一国不得在临安城驻军，再比如不管国与国之间发生任何战事，不可波及到临安城。据说当年南北朝时期各方大战，最后天下四分，签署的四国协定便有以上几条。

现在的临安城看上去处于四国边陲，但据说在六百年以前，先秦时期临安城是先秦王都。有史书记载，当年先秦政王横扫神州，天下一统，定都临安城，建立了大夏神州第一个大一统王朝，史称先皇帝，留史中原，千古一帝。

而李临安所在的天启镇，又位于临安城的南方边垂，位于四国要冲。但近百年，无论四国发生怎么的摩擦和冲突，都绕开这里，更不会进入临安城。于是便有了这样一副奇观，即使其中有两国爆发小规模战役，仍有两国的民众在天启镇共坐一桌喝酒，向来是你打你的仗，我喝我的酒。

而且在四国政治下，人民的国家归属感并不怎么强，尤其到了边陲各郡县更是如此，流民最多。都是哪国的政策给的好，便迁去哪国经营耕种，无论哪朝哪代，人脉都世立国之本。因此四国为了增加各自的人民向心力，由上而下，各种变法频出。

但很多时候，各国变法改革多不接地气，或者是上政良方，地方乱抓药，实行的时候就变了味，再好的政策也无法真正利及到基层民众，因此改革来改革去，四国之间也都大差不差。

李临安对于这些事知道的不多，但是李梧桐很是了解，他爷爷父辈以前本就是流民，据说他爷爷在哪个国家都待过，后来李梧桐他爹入赘到了天启李家。

当年李家老爷子就是想找个也姓李的姑爷，家里人丁不兴，生养三个孩子皆是女子，李梧桐他爹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与他娘亲，也是李家的三小姐成了亲。

只不过老爷子走后，其他两家女儿姑爷便又回来闹着分家产，后来争着争着便家道中落了。原本也不是什么大商，只是比起普通人家来算是富庶不少，李梧桐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边还有两个姐姐，大姐已经嫁人，二姐在镇上染坊做工，也快到了嫁人的年纪。

次日，难得这两天天气不错，李临安把床单被褥都拿到院子里晒晒，挂在麻绳上，拿着真竹丈敲打，一是让棉花松散些，二是抖落尘虫。

一边收拾着，李临安又想起昨日去山货市场，摊主大叔说的关于白孤儿皮子的事。也好奇这南方山岭的，怎么就出现一只白狐，还正巧被自己一弩打到了，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蹊跷。

还有那锁龙潭底下，真的有龙吗？李梧桐曾经带他去过几次，无论冬夏，那锁龙潭潭水都像深井古水那般凉彻。

还有那药铺的老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老头一向对自己也不错，还有意收李临安也做学徒，但李临安还没有具体想好以后要做什么，就先没有答应。

他父亲生前曾对他说过：人择路而行，一定要想清楚这一生究竟要做什么，这一点最是慎重。可以慢慢想，并不急着走，可一旦踏路而行，便要坚定不移。

路若走错了，便要绕远而行，最是耽误年华，所以少年时一定要多想，更要想清楚。不应只求生计，而应以自己所坚定之道路奔赴一生，不遗有恨。

少年从小以父亲为榜样，生前所言更是谨记在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本就比同龄人成熟不少，上过学看过书，道理也比一般孩子明白的多。

以前私塾里其他的孩子都经常上课打瞌睡，那教书先生讲的圣贤道理，最是晦涩难懂。但他却听得很认真，老先生很喜欢他，曾也有收其为关门弟子之意，但那时候少年尚小，说要回家先问过父亲。

李临安父亲告诉他要自己想，现在想不明白就慢慢想，若是有意一心求学，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封侯拜相之志，也可踏路而行之。

少年想了许久也没想好，那便决定再想想，这一想又是两三年，父母出事。但具体出了什么事，却无人与他说，村里人帮着料理完后事，他便再也没去过私塾了。

那先生曾托王李问过他，李临安只说自己实在没钱交学费，不愿意去叨扰先生，自己只能先谋求生计再说。所幸后来在药铺打杂，又识了好多字，中药里生僻字最多，少年又好学，当是大部分字都已认全。

李临安不仅认字，也能写的一手好字，心无旁骛者最是手稳。他做事一向有条有理，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事事有着落。先做什么后做什么，那些能同时做，那些需专心，他一看便知，心里自有一谱。

只是小少年自小没了爹娘，至于自己想做什么更是找不到答案，眼下能吃上饭，活下去已是万幸，至于其他的，也只有活下去才能慢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