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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2469870
书籍2469870
连载中 都市 轻松 逆袭 都市 商战 人间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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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04 09:0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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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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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桥安庄是一座具有千年历史传承的古老村落,有着独特的“独庄公”文化传承。处于婚姻危机中的卫君,退休后受发小也是“安天”集团董事长春笋所托,主抓“安天”集团在其老家安庄的旅游开发项目。千年古庄从此发生历史性的惊人变化。离婚后的卫君在建设经营安庄旅游项目过程中,被将要出国考察的春笋临时委任为“安庄”集团董事长,后又被前妻祝英的后夫梁山院士辞世前指派为“前景”集团董事长,开始人生高光时刻,并同多位优秀职业女性有着特别境遇。春笋回国后在机场被留置,被多方寄予厚望的卫君承担着新一代安庄“独庄公”的重任,和同是集团老总出身的表妹楝花默契配合,展开了一场挽救“安天”集团、拯救三桥安庄的系列复杂行动,演绎千年古庄的现代故事。
三桥安庄(卫君)第一章

三桥安庄

卫君

第一章

(1)

“公元905年,唐哀帝天佑二年,初冬,神都洛阳,晨雾弥漫。东城门缓缓打开,漫天浓雾自城外东北方向席卷而来,一队狩猎人马自城中疾驰而出,随即淹没在团团迷雾中。

“这是枢密使蒋玄晖外甥安理将军的一支狩猎队伍。安将军近来勤于郊外狩猎,仲秋过后早出晚归连日不缀,所获猎物当晚便于府中烹饪宴乐,通宵达旦欢乐不休声闻街外,即便与积善宫仅一街之隔亦无所顾忌。

“今次非比寻常。安将军驱使这支队伍,在弥漫浓雾中沿着一条小道迅速钻进大片幽暗森林,冲出树林后绕过一座山岗再急速向南飞奔,一个时辰后径自闯入深藏在茂密树林里的一座寺庙,与前期陆续潜伏在此另一队人马汇合,一言不发飞身下马,交换早已捆绑好各色包裹物件的新坐骑,并把两位娇小身躯之人搀扶上马。

“此时山上浓雾渐渐消散,山脚下远方的洛阳城仍然笼罩在深重浓雾之中。安将军一行簇拥着俩人一路向南急速狂奔,随即淹没在层层迷雾之中。另一队人马也是一身狩猎行装,化为安将军带来的狩猎队伍,朝着洛阳城折回打猎,至黄昏方入得城来,是夜宴欢至天明。

“你们知道这俩娇小之人都是谁吗?”

省师范大学文学院庄院长已有微醺,但思路清晰思绪飞扬,正绘声绘色讲述着一个大家都十分关心的历史故事。庄院长右手捏着一根筷子当作指挥棒,上下左右挥舞着,在酒桌上评点历史指点江山。

乡下宴请能有庄院长这样高雅高贵人士光临,自然是蓬荜生辉。主桌上一众人等都在注目静听,左右两边次桌上的人也是侧身倾听。

“况总,你来说,这俩人,都是谁?”庄院长侧身转头仰望着坐在他右手位的春笋,一脸期待地问。

春笋就是况总了。正要起身敬酒的春笋,猛的被问,激灵着站起来,双手往外一摊,说:“哎哟,大院长、大教授、大作家,我哪能知道呢?”

众人哈哈大笑。

今天安庄,喜气洋洋。在春笋的资助和召集下,安庄组织大型祭祖活动。中午,春笋在安庄戏台广场上大宴乡亲。戏台上安有主桌并四张次桌。主桌上首位坐的是安庄辈份最高年近百岁的族中长老秋云太公,秋云太公两侧坐着的是来自安庄四个村庄上的四位庄公,都是安庄德高望重的老祖宗。春笋带着我和庄文,还有村支书大强和村小学校长方明,一起恭坐其中。主桌左边两张次桌坐的是村两委干部和本次祭祖活动理事会成员,右边两桌坐的是些家官乡贤。戏台下面摆了十六行十六列共二百五十六桌,男女老少坐得满满当当,一片闹闹哄哄。

“知道你们这儿为什么叫安庄吗?”不等大家笑停,庄院长再次扬声高问。

众人疑惑。庄院长继续宣讲,语调舒缓语气坚定,像是在发布重大学术成果:“我研究了你们的族谱。你们分析过族谱中的‘里居图’没有?有一张图,年代是无考了,应当是安庄初定时的地形俯瞰图,描绘的是三面环山北临湖泊,从南偏东丛林断崖处挂出一帘瀑布,自瀑布飘洒而下流水形成一条溪流,蜿蜒流经庄中一片洼地,再折向西北汇入安庄北面湖泊。一条石板古道自东偏南一路向西,与溪流相伴而行,在洼地西北处与之交叉,通过一架简朴木桥后朝西偏北方伸出,与溪流形成朝东南倒伏状的‘X’。溪流上方分别架有三座小木桥,一座架在中部偏北地段,桥两头连通一条横贯西东的便道,另有两座架设在溪流两端,三桥联结着分布在庄中四个角落的村庄。

“注意看,这像不像一个‘安’字?”庄院长慢条斯理说完后陡然一顿,右手捏着的筷子在空中反复书写着一个‘安’字,金丝眼镜后面的智慧双眼在左右扫视着众人。

“啊,原来我们安庄是安在‘安’形的山岙里!”关于庄名由来,小时候倒是经常听老人这样讲,今天听到庄院长如此精彩述说,我还是表现出满满的兴致和轻轻的惊叹。

“卫团长不是以为这就是‘安庄’庄名的由来吧?”庄院长闻声转向我,满脸严肃地问。

我有些不自在起来,自己早已不是部队领导,都转业回地方工作十多年了,而且今年已经退休。今天,我受春笋邀请回老家参加祭祖活动,没想到被安排坐上了主桌,虽是坐在末位,却是紧挨着大名鼎鼎的庄文院长。庄院长学术等身,温文儒雅,桃李满天下,蜚声省内外。没想到连大学门槛都没有迈进过的大老粗春笋,同庄院长十分相熟,请他筹划组织安庄今天这一系列重大活动,还担当祭祖活动的司仪。

我茫茫然不知所措,只得讪讪地看着他。

“不是!也是!不全是!”庄院长感觉嘴唇有点干,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加快了话语节奏,说:“是一千一百一十多年前,或许就在今天,晚唐天佑年间枢密使蒋玄晖外甥安理安将军,带着一行人,并两位宫女,逃难至此。安将军环顾四周,发现这里藏着一方绝佳风水宝地,利于落地生根,便下决心就此筑庄建村,不再南窜。

“这两位宫女,就是何太后宫女阿虔、阿秋。为延续大唐李氏血脉,何太后先悄悄让宫女阿虔、阿秋与唐哀帝李柷暗结珠胎,再指使情人枢密使蒋玄晖将两名宫女偷运出城,是蒋玄晖外甥安理将军很好地承担了这个重任。”庄院长说毕停了下来。

春笋敬好秋云太公并四位庄公的酒刚落座,带头鼓起了掌。

众人纷纷鼓掌。

我侧身笑问庄院长:“先生您这是在演绎故事吧?”

“不,这是历史的真相,是可考证的事实。”庄院长脸上刚泛起的笑容,瞬时收敛起来,侧身与我私语,像是一对一授课:“安庄族谱‘里居图’把溪流标注‘九曲溪’,把石板古道标示‘白马道’,把古驿站标名‘白马驿站’,把北面的湖泊标为‘八水湖’。这些地理名称,都是唐哀帝李柷时代洛阳城周域的重要地理特征,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地方都发生过重大历史事件。你们先人把这些地理特征和名称象征性安放在安庄,想表明什么?

“安庄族谱‘训典’里有一句‘沐与况,共安庄;泪流尽,西北望;三桥断,不断桨’,指的是什么?

“你们安庄所属四个村庄,东北角的桃竹庄姓沐,西南角的南溪庄姓况,东南角的油坊村和西北角的庵堂村都是杂姓,四个村庄都不姓安,却又紧紧捆在一起,连族谱都是共一本,说明了什么?说明桃竹庄同南溪庄是兄弟村,流淌着皇家李氏血液,代表了皇家正统地位,占据着庄里主要生存资源;而油坊村、庵堂村都是附属村落,承担拱卫和服务功能。油坊村地处要冲,很大可能是安理将军带来的卫队在此驻扎护卫全庄,后来演变成村落;那庵堂村与庵堂寺庙为邻,故事就更多了。”兴许是酒劲上来了,庄院长话音语调低缓着渐渐停了下来。

“那我们安庄历史怎么定论?”坐在方明身边的大强探头问庄院长。

“肇村始祖,已是过往;时间流逝,已不可追。现在,一切朝前看吧。”庄院长身子逐渐低沉,两眼似闭非闭,口中念念有词。

坐在我身边的方明伸头问庄院长:“院长何不据此出本书,以先生大才想必定会轰动学术界文学界!”

庄院长嫣然一笑,竟表露出几分萌萌的可爱模样来,说:“既然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们何不把它打扮得漂亮一些?毕竟谁会喜欢丑脚丫呢。”

我同庄院长哈哈大笑。

四位庄公一齐向秋云太公敬酒。众人敬好酒,秋云太公缓缓起身,左右庄公忙起身,春笋大强方明站了起来,庄院长正要跟着我起立,太公挥手示意大家坐下,双手按住桌面,说:“春笋啊,仁者修桥修路,德者修祠修谱,你这是功德圆满,福泽子孙后代啊,来——”说毕一手提起酒杯,作势要敬春笋。

慌得春笋双手捧杯低头弯腰越过身边的两位庄公小跑到秋云太公身边,说:“不敢不敢,都是托太公的福,托各位庄公的福,托大家的福。我敬老祖宗,老祖宗千岁万福!”

主桌两边次桌上的人,纷纷过来敬酒。坐在戏台下桌子上一些上了年纪或是有些辈分的人,也都上来敬酒。沐海仁沐跛子一拐一拐从下面挤了上来,拨开人群钻到春笋身旁,扬了扬手中杯子,抬头说春笋哥,我敬你。大强双眼瞪着沐跛子,说你又在作祟,少喝点别摔死。沐跛子说我又没喝多,一边说一边一拐一拐的拐下戏台。

众人哈哈大笑。

(2)

今天是清明,天气格外好,早上还是层层浓雾,到上午十点左右雾已散尽,然后一整天都是三阳开泰的样子。

上午,在司仪庄院长的主持下,安庄来自桃竹庄、南溪庄、油坊村和庵堂村四个村庄的父老乡亲,组织了祭祀祭祖、颁领族谱、开桥游桥一系列活动,庄严热烈。中午宴会之后,晚上还有盛大烟火燃放活动,春笋让庄院长从师大组织一批学生来歌舞助兴。整个安庄沉浸在浓浓的喜庆氛围中。

安庄宗祠立在白马道与九曲溪交汇处油坊村的尖角地头上,坐东向西。祠堂前有九棵高大苍虬的古樟树,政府立的标牌标示树龄都在一千一百年以上,围成一圈罩着一方长条大青石叫开刀石。过去开镰收割前,安庄四个村庄上的庄户都要拿来镰刀在这块大青石条上磨一下,祈望吉祥;年关屠年猪,屠夫得把杀猪刀在这砺下锋,祈求平安;安庄的一些重要仪式,也是在这举行。现在这些个习俗已经淡了,大青石条成了小孩子们时常在此蹦跳玩乐的地方。文革期间,祠堂曾被当作安庄小学用房。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与祠堂隔桥对峙,即是在白马道与九曲溪交汇处庵堂村的尖角地头上,原有十几间石头房驿站,连同与驿站隔溪而望也就是现在的戏台广场傍原有的十几座牌坊,都被炸废拆除,余下石料用作在驿站原址上兴建新安庄小学的材料。这以后祠堂荒芜至今。

今天的安庄已是焕然一新。安庄这次的宗祠大规模修缮、宗谱最严谨续修、三桥高标准整修,全赖春笋一人之力。这三大功德,春笋是毕其功于一身。特别是三桥的修复,选取了族谱光绪三年“里居图”中所描绘的式样,忠实比照,工序繁复,所费不赀。

上午祭祀祭祖、颁领族谱和开桥仪式过后,春笋带着大强、方明组织中午的广场宴会,我领着庄院长随同游桥人流参观新修好的三座石桥。

我同庄院长先是来到九曲溪上游的福安桥。站立在福安桥上,见桥凌驾溪流之上,贴近飞挂小瀑布,高出水面三层楼,水深达三米,净跨得有十多米,单孔圆弧石拱桥,拱圈石纵联砌置,连接着南溪庄油坊村。桥面中心原有被毁石庙现已修复,高居其上巍巍然有如庄严华盖。我告诉庄院长,夏天光着身子站在桥石栏杆上往下跳水,是安庄男孩子的秘密成人礼。春笋成人第一跳,就是我带着他一起跳下去的。

顺着九曲溪西堤朝西北方向步行二千来米,就是禄安桥了。我指着远方位的古驿道告诉庄院长,如今石板古道不承载交通功能了。政府给安庄新建小学时为方便车辆进出,把横贯东西的简易便道拓宽硬化,拓开两边丘陵山包连接庄外乡村公路,只是横跨九曲溪时共用了中游的禄安桥。

走近禄安桥,是二墩三孔层楼式拱桥,桥东头南侧是祠堂北边是广场,桥西头北边是安庄小学,南侧是春笋的“况府”。桥底离水面五、六米,拱跨应有十多米,墩拱全用青条石砌成,桥身呈弧形,整修桥面时浇灌了水泥,连通两端乡村道路也一并作了水泥硬化处理。安庄小学前设有公交站台,出庄向东是县城省城方向,向西出庄是出县也出了市。桥面够宽,会车方便,当中建四米多高凉亭,亭内刻有朝堂之上的浮雕画面,栩栩如生。

庄院长说,我曾力谏他们用原木仿古法原模原样重修桥上古凉亭,确保修旧如旧,结果还是堆了些冰冷的钢筋水泥,这不是修旧建新吗?还好桥墩、石栏、石柱上这些张牙瞠目的蟠龙首、暴目裂眦的狮子头、摇头探尾的神水兽、姿态各异的小石猴,算是精雕细琢,没有大错。

穿过禄安桥,我引庄院长走上九曲溪东堤,往北走一千多米就是下游的寿安桥了。寿安桥濒临八水湖,为连梁式石板平桥,连接着桃竹庄庵堂村,四墩五孔,离水面不到三米,用条石垒成的四个巨大桥墩,碉堡一样厚实笃定。桥墩上建亭,桥墩之间以廊相连,形成六亭五廊格局。当然这都是现在修建好的模样了,原桥面以上建筑部分在日军进庄后被损毁,现在全是用防腐木搭建而成的木结构。

庄院长问当年日军是什么原因破坏石桥桥面?我说我不太清楚,不过维修这祠堂和石桥春笋可算是用了心了。

按其功德春笋完全可以胜任“独庄公”,但安庄的“独庄公”是神圣神秘的存在,没有德高望重的族中长老提议,和来自安庄四个村庄上的各个庄公一致首肯,更重要的是没有春笋本人的申请,是不好强行加冕为“独庄公”的。今天这样的场合,能与族中长老及四位庄公一起坐上主桌,这在安庄是莫大荣幸。

酒宴时间有点长,不停有人来主桌敬酒。我不胜酒力,掏出手机看了看离桌接听电话。春笋紧跟几步拉住我悄悄说:“晚上九点来我家喝茶,我叫了大强、方明,我们四人一起商量个事。”

小时候,我、春笋、大强、方明,还有春雨、楝花、红枫、方秋、小红,我们十来个小孩经常在一块玩乐。方明同大强玩得多一些,大强住桃竹庄,方明住庵堂村。方明是安庄小学老校长,早几年本该把校长位子交出来,是作为老资格村支书的大强多次阻挡外面人来安庄小学任职,才留任至今。去年安庄小学撤并到乡中心小学去了,方明处于赋闲待退休状态。大强转年也是要退休的人了。我家住油坊村,与隔壁南溪庄的春笋、春雨走得更近一些。

春雨是春笋的堂兄,走了多年了。楝花是我姑姑的女儿,现在武汉定居。红枫小时候她爸是村支书,后来嫁给了春笋。方秋是方明的妹妹,是大强的老婆。小红是我长笛舅舅的小女儿,同方明成了家。

还有沐跛子沐海仁也是经常赖进我们这堆人里来玩,只是他总喜欢使坏,不太有人爱搭理他。不过他的命不好,文革中因参与武斗被人伤了脚,一直过着单身日子。沐大强的父亲沐长风原来是降涛公府上的船老大,是一群渔民的头;沐海仁父亲沐冲天是降涛公府上的账房管家,两家来往本就多。我们都是看在大强的份上,才许他到我们圈子里来玩。

春笋自小不爱读书,其实也不怎么顽皮,只是出道早,早年同我一起在同一个部队当兵。服役第三年,我考上军校留在部队继续发展,他退伍回乡后就跟着人去省城打工,干的都是工地上的苦力活。后来,春笋开始从别人手上承包小型项目,先是小打小闹,慢慢就做大了,如今搞起了地产开发、餐饮商场、文化传媒,集团业务渗透到了周边省份。公司总部四十八层的“安天”大厦就耸立在省城与老城区隔江相望的新城区黄金岸线上。春笋电话里多次邀请我来考察他的“安天”集团,我总是没去成。这次,是他来上海考察第二十九届中国华东进出口商品交易会时专程约见我,说是今年清明一定要回一趟老家帮他凑个热闹,这才促使我下决心回来。

(3)

我是昨天才回到老家来的。算起来,这应当是我离家当兵后第三次回老家。第一次,是领着新婚妻子来老家看望父母亲;第二次,是带着妻子和上小学的女儿回来安葬父亲,顺带还喝了春笋的结婚喜酒。小时候十分亲近的外公生病去世,我当时正在军校读书请不到假,很遗憾都没能赶回来送我敬爱的外公最后一程。

这次,我主要目的是来接母亲去上海同我一起生活。老母亲现在年纪是真大了,年逾九旬还一人在老家生活。母亲虽说身体还算硬朗,也有亲戚邻居帮照看,但近年老态明显,叫人越来越不放心。我退休了,以后有时间陪着老母亲一起享受生活。可我昨晚同母亲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倔犟的母亲一口拒绝。

老家老母亲住的老房子是老油坊的老账房。老账房后面原是老油坊的老榨房,紧邻九曲溪东堤,占地十来亩,早已坍塌荒芜,如今是片菜地,交给了年青时一直在我家老油房做伙计的礅子叔打理。老油坊的老账房座落在油坊村西南角上,朝南大门前有座小院子。院子西南角靠九曲溪堤脚下有一高大老樟树,院子外南面是一条两米多宽的石板通道。这条石板通道由大块红石条铺就,一头连通着福安桥东头,一头顺着山脚一路向东伸去,和白马古道交汇后再折向西北与九曲溪东堤连接,紧紧包裹着油坊村,沿途连结自村内各个方向探出来的小石板路。

村子里有百多栋规制不一的老旧古屋,红石青砖墙灰瓦木门窗青苔石板路是饱经沧桑。上世纪八十年代后,一些先富起来的村民陆续新建了洋气的小别墅,都建在村子石板路外的东边山坡上。石板路包裹着的油坊村民居,基本保持明清风格,略微遗有唐宋风韵。

昨晚同母亲坐在厅堂聊天到半夜。这次回老家感觉母亲变得健谈了,一些过去愿说不愿说的,现在好像都想说了。

母亲常讲,老油坊是我们卫家的祖业。安庄打出来的油菜籽粒大饱满,南溪庄的油菜籽比桃竹庄的还要好一些,榨出来的油是油色亮烟气少香味正,人也厚道一些。早先油坊村有粮铺布铺、肉铺鱼铺、石匠铁匠、木匠篾匠、医馆药馆、茶馆饭馆、琴棋书画、花鸟古玩、打金换银、占卦杂耍,一家一铺面,一户一行当,五行八作样样齐全,只是都没有我们卫家油坊名气大。油坊村人靠手艺谋生,先前只做安庄生意,后来名气大了,世道安稳的时候会有外乡人来油坊村采办买卖。我嫁过来后,村里的生意就一年不如一年,撑了十来年也就慢慢消停了,不过现在还是安庄的集市。

母亲还说,隔壁的南溪庄多以耕作为生,庄上三百多户人家。安庄四个村庄的田地都是以驿道溪流划界,西南地块上的水田旱地山林都归了南溪庄。南溪庄有家独一无二的大户是峨坝公府,高宅大院五进十九间,家业是大。安庄最气派最显贵的牌楼就是他家祖上的,只是后代失了力没守住。府上独占良田一千多亩,林地超过六千亩。南溪庄村民大多是峨坝公府上的佃户,一些没过好日子失田失地失家失业的庄民,峨坝公府上都会把他们收来做长工佣人,好让他们有一条生路。可惜祖上没有积到德,解放后府里的人逃的逃、亡的亡,都败下了,留下个后代后来是你姑父的柳君在庵堂村受苦受难也是作孽。

我说香草姑姑嫁给柳君姑父后,在庵堂村的日子不是过得很开心吗。母亲说你楝花表妹在外面好多年了,现在怎么样了。我说楝花在武汉开了好几家餐饮店,楝花几次三番想接她父母亲去武汉一起生活,香草姑姑柳君姑父同你一样顽固总不肯去。

提到庵堂村,母亲总是要叹气:那里住的都是得罪过菩萨的可怜人!

其实我知道,庵堂村是安庄的避难养老之地。过去安庄其它三个村庄上有过失的人,被驱逐出庄后都到庵堂村来赎罪;也有因受挤压,不得已来庵堂村生活求得安稳的;还有外乡人在安庄做长工年长日久不愿归乡的,或是在这成了家东家把他们安顿在庵堂村长久过日子准备在这终老的;另外,还有一些无人赡养的老人和残疾人在这养老。

以前,这儿原是安庄大户人家的私塾所在地。后来,有了尼姑庵,也曾有过寺庙,长住的大多都是一些丧夫失家来这里全节的绝望女人,和一些嫌世避世的僧人。再以前,是驿站,供来往客商歇脚过夜。庵堂村地头上的山林田地都是安庄大户捐出来的义产,先前是供给途经白马驿站的过往客商,后来是接济庵里尼众以及寺庙里的僧侣,现在是归庵堂村村民各家所有。

母亲还说,北面的桃竹庄也是大姓村庄,解放前就有五百多户人家,有的是渔户有的是农户。有两百多农户是在外公家做佃户,有三百来渔户是靠在另一个大户降涛公名下的八水湖谋生。母亲说外公人称逸群公,同峨坝公、降涛公一起,在当时安庄人称“三公”,都是大善人。庵堂村现有田地资产全是“三公”祖上所捐。外公家祖上捐的是田和地,其它两家大户人家祖上捐的是钱和物。

我曾问过母亲,外公家当年怎么没有渔船?母亲说外公家有好多竹林田地不必打鱼呀,桃竹庄拢共二千亩水田八千亩竹林地,一大半都是外公家的。

小时候,我常缠着外公讲渔民在八水湖水面上撒渔网打鱼、养鸬鹚捉鱼、潜水里抓鱼的故事,感觉那是相当快活,十分向往。我对外公说,我们也打条渔船吧,我要乘船打鱼去。外公对我说,湖是人家的湖,我们种我们的田;桃竹庄种田的种田,打鱼的打鱼,各安本分;不安分的人,是要发送到庵堂村去给菩萨谢罪的。

母亲识文断字,童年丧母,两年后外公续弦,再两年有了我长笛舅舅。其实,我外公还有一个亲弟弟,但无论是外公还是母亲都很少在我面前提及这个小外公,只知道日本人进庄后与日军有了过节被害。

母亲实际上是外公家庭里具体管事的当家人。外公不过问闲事,终日闲坐茶馆与人清谈。填房的外婆性情豪迈与众不同,也不管事。我以前常问母亲怎么会从大户人家嫁到油坊村来。她总是一声轻叹“这都是命”,然后是默不作声。

母亲住的房子小而美,是一座小型四合院。厅堂北上房,是用厚重樟木板当中隔成东西两间,分别连接东西两侧厢房成倒“L”形大卧室,母亲住东间我住西间。厅堂内上方,摆一张八仙桌一方长条案两把太师椅,两边靠墙放几把精致小竹椅子。厅堂前天井,有一眼小水井一棵老桂花树,通常还会有一张樟木小方桌放在老桂花树下。母亲在这或是闲坐喝茶,或是吃饭待客。过天井的东西两边厢房,一间是厨房柴房一间是库房浴房;南面是双开香樟大木门,厚实稳重。

这也是我父亲当年工作生活过的地方。父亲两岁丧母六岁丧父,是由开油坊的叔父一手抚养长大,成人后就在油坊做了账房先生。

我沿九曲溪东堤步行回家,推开门进到天井,母亲见我进来,说:“君子来了哈,坐下吃饭吧。”

母亲边说边来回进出厨房端出三四样菜,一碟油焖小竹笋,一盘油菜杆子,一碗盐焗鸡,一盆鱼头汤,还有我特别喜爱的青团,一齐摆放在老桂花树下的樟木小方桌上。今晚,我打算陪母亲好好吃个饭,想再同母亲深谈一次,看看能不能做通老人家的思想工作,跟我一起去上海生活。

“君子呀,你老婆孩子这次怎么没来呀?”坐下吃了一会饭,母亲轻声问我。

“她俩人都忙,一个要上班,一个要上学,来不了。”我随即回复母亲。其实同样的问题,母亲昨晚一见到我就问了好几遍。

在上海结婚成家后,我所在部队连年整建制辗转广东、四川、新疆遂行重大勤务,加上岗位职务不断调整,别说回老家,就是回到离部队驻地不到二十公里的上海市区自己家与妻子女儿团聚的时机都不多。转业到上海政府部门工作后,我工作上的事小家庭的事又不断,也曾多次请二老来上海住几天都是母亲以我父亲身体不好不便走动为由拒绝了。

母亲轻微“哦”了一声后,脸上便是默默的。我感觉今晚还不是沟通的好时机,再埋头吃一会饭,便起身对母亲说:“春笋叫我去商量事,妈早些睡,我晚些回。”说完,出门上福安桥沿九曲溪西堤走去春笋的庄园。

(4)

春笋的庄园四周白墙围住,围墙外密植小乔木,显得低调沉稳,北大门上方匾额“况府”二字,在杏黄色灯光的映照下,隐隐透露出府邸的神秘高贵。东北方斜对面不远处广场,戏台上一群青春时尚的大学生轮番上场载歌载舞,倾情表演;戏台下观众如痴如醉,一些年轻人随歌起舞;激情的歌舞音乐和炫目的镭射激光,把安庄深邃夜空烘托得神妙奇幻。突然,一排排烟花轰轰然冲天而起。我蓦然发现,隔桥斜对峙着的安庄小学和新修祠堂,在忽明忽暗飘闪不定的光影里默默蹲守遥望远方。

来到“况府”门前,我轻轻按响门铃。不一会,一位三十上下气质优雅的美女过来开门,满脸堆笑对我说:“领导请,况总在茶室等您。”

我跟着美女拐过影壁进到院子里,发现这里原来别有洞天。庄园占地应在二十亩上下,不会比对面仅一溪之隔的祠堂占地面积少多少。三栋三层新中式风格房子错落有致摆布在东南西三个方向,上下两层游廊游走联络各处,中庭假山喷泉花木盆景精巧雅致,大有唐宋风范,似乎还有点禅的意味,秀丽神秘典雅,神似小阿房宫。要说,春笋还是有些品味的。

美女有节奏地踩着高跟鞋,身体散发一股暗香,带我七弯八拐来到东边一栋小楼前,过游廊,上二楼,登三楼,到茶室,推开门。

里面春笋起身,摆动壮实高大身躯,满面春风迎了上来,拉我围坐在房间一角一台硕大墩实的樟树墩茶台旁。大强、方明两个已坐定,美女随后坐在我和春笋中间,开始泡茶。春笋说,这是“安天”集团市场部经理王文静。我欠身说王经理好。王经理起身说领导客气了,叫我小王好了,以后有事请吩咐,一定尽心效力。

我真佩服春笋的旺盛精力。他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中午又喝了不少酒,现在还有这么好的精气神,应该是铁打的身体。春笋亮出洪亮嗓门以略带磁性的声音未语先笑对大家说:“今天,我们几个兄弟好好叙叙旧。”

王经理娴熟地展示着茶艺,显得专业规范,动作优雅行云流水赏心悦目。我接过美女递过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感觉果香浓郁,闻上去似乎除了兰花香外,还有栗香,带有丝丝甜意。我细细品味茶的芳香,漫不经心回复大强、方明俩人对我过往工作生活的关心询问,期待春笋赶紧给出关键议题。

“卫兄退休了,下步什么打算?”春笋终于抛出主要话题。

我说要带母亲去上海生活。春笋说不现实,大妈必是不愿去,对吧。我说过几天就领母亲去上海。方明说大姑姑是不会跟你去上海的,要去早就去了。大强说卫君兄弟就不要为难老人家了,老人都不愿意离开故土的。春笋说卫兄多年没回老家,是不是感觉老家同以前大不一样了。我说是不一样了,还得是你的贡献吧。春笋说,话可不能这样说,是我们的父母官沐书记领导有方。大强赶紧摇摇手。方明说你不如回老家来,我们一起跟着况总干。

我抬头看着春笋。春笋示意大家起身,来旁边会议桌边就坐。

这茶室,应该算是会议室,五六十人坐这都显空荡,茶桌会议桌音响投影仪电脑音控室设施设备齐全,风格简约简洁,色彩清雅清新,也没有挂什么字画。春笋坐到会议桌主席位上,大强和方明坐一边,我走向另一边入座。一旁音控室里走出来一名身材高挑身着正装妆容精致的小姑娘给大家递茶。王经理捧来一沓资料分发到各人面前,在我身边靠近春笋坐下。

“况总,开始吧?”王经理低声询问春笋,见春笋点了头,便示意刚才那位倒茶水的美女,说:“黄冷,开始。”

纤细高个亭亭玉立的黄冷,手持遥控器激光笔开始播放解说PPT,表情端庄,语音甜润,语调从容,字正腔圆,面色冷峻,让我有种在电视台现场监看新闻联播的感觉。

我边听着解说,随手翻看面前的资料,看到一本是《“安娱”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宣传册》,一份是《安庄全域景区设计规划书》,一张是《安庄旅游项目基础设施建设推进计划表》。黄冷介绍完《宣传册》、《规划书》,正要讲解《计划表》,我拿起来一看,发现我的名字赫然在上:安庄旅游项目基础设施建设总指挥——卫君。

我一惊,疑惑这个“卫君”不会是我吧,便用手指头敲点着“计划表”望向春笋。春笋回望我一眼,笑而不理,示意我注意听讲解。我赶紧回过头来认真阅读起这三份材料,才发现春笋是要在安庄大手笔做大买卖。

资料概述的是:新成立的“安娱”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属于“安天”集团全资控股子公司,负责对安庄全域景区进行投资建设,建成后交由“安庄”旅游有限公司运营管理。安庄大规模改造,除先期已落实的修桥修谱修祠堂项目外,下步还将拆除已并入乡中心小学的安庄小学旧址,重建白马驿站;整修小广场戏台,按族谱记载原址原样重修牌楼,打造中华传统美德教育基地;疏浚九曲溪,全流域做水上漂流,东西两堤做黑化处理建成机动车道贯通安庄南北,堤两岸补种当地各色树种;考古挖掘白马古道,不再赋予交通功能,予以严格保护;福安桥两头的红石长道顺着山脚因地制宜向两头延展,仍然用红石铺就,把上游的福安桥和下游的寿安桥连通起来,形成一条宽二至八米不等、周长二十公里左右的椭圆形步道;四个村庄现有住宅只拆不建,以后需要新房一律建在步道外的山坡上;迁出安庄“三公”府上四合院里现有住户,对三座四合院重新修缮供游客参观,再选取一些条件好的民居改造成特色民宿餐饮;重点打造油坊村,发动村民重拾祖上铺面,重操家传手艺,重现街巷繁华;安庄地界内水田林地湖面生产权益全部流转至“安娱”公司名下,由公司负责集中经营管理,庄内村民全部吸纳进公司在安庄内的产业;与省农科院合作,种植富硒品种水稻油菜、瓜果蔬菜,打造田间文化艺术造型;与省林科院合作,培育林间经济,构造丘陵花卉竹林果树林木风光带,构建多彩立体环形视觉景观;依托八水湖,设计编排《春江花月夜》户外实景演出节目,让观众沉浸式感受千年乡村静谧之夜的美妙意境。

从效果图上看,如梦如幻,有如大唐回归,宛如天外仙境。黄冷小姑娘解说完,我失声笑了笑,脱口而说:“这能搞得下去吗?”

“卫兄你担心的是什么?”春笋问我,“是怕资金跟不上?这个没问题,我出让了五宗土地,资金全额有保障。而且我还告诉你,安庄大多数基础设施建设项目是由市县政府城投部门投资建设的,项目建成后的经营管理权还是在我们手上。”

“是怕政策有限制?”春笋又说,“这个你放心,政府层面我都沟通好了,否则也立不了项对吧。

“是怕村民不支持?”春笋说完笑了笑,侧身看了看大强。

“村民都是支持的,拆迁补偿方案、利润分配方式和用工管理模式都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市县乡三级政府都发文表示全力支持,村两委班子会全力以赴的。”大强接上来说。

“你还有什么担心的?”春笋一脸认真严肃望着我,继续说,“是怕市场不响应?”

“公司聘请一批省内外专家来安庄展开了十天的现地考察,得出的结论是:安庄是‘藏在深闺人不识’,打造‘安庄样板’契合当下大势,可达成经济利益和社会声誉双丰收,大有作为。”王经理接着说,“我们是认同这个结论的。”

“而且,”春笋紧接着说,“‘安天’集团董事会达成了一个共识:建设美好家园第一,追求投资回报第二。”

“你这是想名垂青史第三吧?”我说,“你何苦让安庄伤筋动骨呢,保持现状体现真实不是蛮好的吗?”

“这篇文章,颇具雄心。”方明感叹说,“安庄的历史怕是要被新时代改写了。”

春笋看来是不打算再讨论下去,开始给大家下达任务,端正坐姿满脸严肃对大家说:

“卫君,你代表我全面负责全权处理安庄旅游项目基础设施建设事务,严格按序时进度推进项目;

“大强,你配合政府部门和科研单位,推进落实在安庄流转过来的水田林地上开展集约生产经营的各个农业林业项目,负责社会面秩序管控;

“方明,你抓紧组织发动油坊村民重操家传手艺,同时根据方志、族谱和庄里老人记忆,抓紧时间挖掘整理‘安庄故事’,为中华传统美德教育基地提供鲜活素材;

“项目总指挥部就设在这东楼,一层接待办公,二层管理层居住,三层为会议室,其他工作人员住西楼二层三层。黄冷是办公室主任,你们有需要,尽管找她,她会做好你们的后勤保障工作;

“文静跟踪督促好‘安娱’公司其它方向事务的进展,与卫君衔接好,系统推进安庄工程;

“具体目标任务和时间节点,《安庄旅游项目基础设施建设推进计划表》里都有明确,卫君督导办公室每个星期一上午八点前给集团总部报工作简报。”

“你们把我扯进来折腾我干嘛呢?”我等春笋说完,立即抱怨说,“我在上海还有好多事要处理呢?”

“今天就到这里,大家辛苦了,都早点休息吧。明天开始,各就各位。”春笋根本就不理会我说了些什么,继续说,“卫君明天上午九点同我一起去‘安天’集团总部,熟悉一下‘安娱’公司,同各个项目经理见下面。”

“明后两天不是还在假期吗?”我对春笋说,“你这个资本家也是真够狠。”

“我都不敢多休息,”春笋起身,笑了笑说,“你们还偷什么懒。”

我起身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蒙蒙亮,看不清接下来的天气将会怎么样。

(5)

现在回想起来,春笋三月份来上海,纯粹是来祸害我,也怪我那天见他的时候对他说得太多。更让人沮丧的是,今天春笋主要目的并不完全是让我来熟悉工作进入状态,实际上是找机会训球我一顿。

上午十点左右,春笋的奔驰商务车把我们带到了“安天”大厦总部。在电梯里,王经理略微给我介绍了一下“安天”大厦的内部结构功能:一层是服务接待,二至二十五层是“安娱”等“安天”子公司的办公楼层,“安娱”公司就在第十六层,食堂设在第二十六层,二十七至四十六层是集团各部门办公楼层,四十七层是董事会成员办公休息楼层,顶楼四十八层是总裁办公室、会议室、休息室。

进到总裁办公室,春笋先是把我引见给了在座恭候已久的“安天”集团董事会成员,然后转场至总裁会议室与九个项目经理及其相关管理技术团队见面,“安天”集团总经理也就是春笋的儿子况云飞向大家宣读了集团对我的任命文件,我即兴讲了几句话,无非是对作业安全、施工规范、工程进展等问题作些简单强调,最后是春笋提了一些“服从管理、保质保量、注意时效”等原则性要求。中午,随同春笋下到食堂吃自助餐,品种丰富干净整洁,三四百号人安静就餐秩序井然。餐后,云飞把春笋和我引回总裁办公室,站在门口对我说:“卫伯伯,我还有点事,你同爸爸在这休息下。”说完便关上门离去。

“现在说说你的事。你这婚什么时候离?”见云飞把门关好,春笋边泡茶边对我发问。

也怪那天在上海见了春笋,也怪当时我喝多了一点,也怪春笋反复盘问,也怪那丑陋女人把我逼得正紧,也怪我在春笋面前失态,总之我不应该告诉他我在被老婆逼离婚,更不应该告诉他我那女儿原来不是亲生的,还不应该听他忽悠回老家,最不应该的是现在又上了他的贼船。我身子后仰,调整身姿,环顾四周,感觉春笋这总裁办公室没多少文化气息,奇怪他怎么会对文化传媒感兴趣。

“况总什么时候开始放弃日进斗金的地产开发项目,大举进军是是非非的文化传媒行业的?”我淡淡的问春笋。

“什么这总那总的,在这里你就不要跟我来这一套了。”春笋面有不悦,顿了一下又说,“我这是在做及时和必要的战略调整。”

我点了点头,接过春笋刚泡好的茶细细品味,但见橙黄透亮,香气醇厚,柔和甜润,满足地啜了一口,期待况总高论。

“当前的地产项目说是如日中天实际是强弩之末。”春笋见我有态度,也就放开来说,“任何一个产业都有着自身不可逃脱的生命周期,都会有自己的朝阳和黄昏。我们判断,地产业的夕阳可能会比我们预料的时间来得更快一些。我们把房地产行业的最后一波红利让给别人,集中精力投身新兴产业,文化传媒就是我们目前已选定的一个大方向。

“学界业界都认为,在中国宏观经济持续向好的大背景下,文化传媒产业是一个蕴含着巨大能量的沉睡产业。现在中国,国运旺盛国势昌盛,一旦国力强大国家富强,文化传媒业态的活力就会全面爆发。我们当前下手要快,及早进入这个赛道。

“当然,网络数字经济、机器人产业、AI技术等是这个时代的新宠。但这个潮流我们赶不上,‘安天’集团没有这个底蕴。只有文化传媒,我们跨界方便些。

“作为一支进军传媒领域的新军,我们也有后发优势。庄院长几年前就提示我们说,安庄一千多年厚重的历史,就有取之不尽的宝藏。

“现在我们做什么?我们决心全面退出地产业,其它业务板块目前只作维持不再扩张,未来还要逐步缩减经营规模,最终全面退出。

“目前,集团的文化传媒事业已经全面启动,由庄文执笔创作的电视连续剧《安理将军》古装戏两年前已开机,已经历了两轮春夏秋冬。剧组现在分成三个摄制组分别在洛阳、湘西和武夷山三个外景地拍摄,目标是明年一月份开始在省卫视播出。我们一面起用新人锻炼队伍,一面试探社会反应,一面为安庄旅游项目造势。所以,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

“当然你也不用太紧张,整个工程项目正在按已设定的计划积极推进:铺砌慢道、构筑驿站的石料昨天已开始从金华分六批次启运,半月之内将全部到位;构建牌楼的石梁石柱本月底前会雕镂刻绘成形,四月中旬将从山东启运,到位后一个月之内即可搭建完成;来自北京、西安、河北的三个四合院专业修缮队伍下周五入村进场同时展开作业,大强向我保证三个四合院内的现有居民将会在今明后三天内全部搬出;其它施工单位会在十天内陆续进场,展开工程作业。黄冷是同济大学建筑系土木工程学本硕毕业,上海奉贤小姑娘,踏实肯干,她会安排人与各个项目部搞好对接,组织工程图纸交底。

“安庄工程的难点在三个四合院的修缮,重点是油坊村的全面整修。你卫家的油坊、祝家的篾器、金家的金店、华家的药铺,油坊村历史上原有的铺面都要纳入“一家一铺”项目全面恢复完整展现。我们要配合好政府部门本月中旬即将在油坊村展开实施的新农村建设项目,把我们的一户一宅铺面修缮施工项目,与政府部门的全村整体亮化美化工程项目,和高标准农田标准化改造,以及林下经济风光带综合治理,一起结合起来同步推进。我们要做到,既要保证质量,又要不误工期,还要确保安全,更要村民满意。

“现在,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先回上海赶紧把婚离了。明天你就走,十天内回来,这里我先替你顶着。”

我听了半天,正云里雾里,见春笋这么说,只是低头不语。春笋欺身上来,压低嗓音对我说:“上海活不起来,就回老家来活,人总要给自己找条活路,总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吧。”

我扭头不语。春笋提高了嗓门,说:“部队地方都当了那么多年领导,就一点刚性都没有?”

我说母亲都不知道这事,知道了可能会受不了。春笋说大妈一生大智慧,什么风雨没经历过,大妈只会更担心你。我说这么大的事,总得要同母亲商量一下吧。春笋说,这都有什么好商量的。我说对母亲怎么解释啊,总得要有个说法吧。春笋说还解释什么呀,实话实说不就完了。我说我离婚了,离开上海回到安庄生活,母亲可能会好伤心。春笋说伤心的是你,舍不得离开这个大城市女人。大妈早就看出那是个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我说我想静一下,现在脑子有点乱。春笋说你都没有退路了,你说你在上海还能呆得下去吗。我说我想休息休息,再不想折腾了,这一路走来走得好累好辛苦。春笋说你正当盛年,年富力强,这个时候躺平,等着早死呀。我说我怕干不好会误了你的事。春笋说我都不怕你干不好,你怕什么。我说我还是要考虑考虑一下,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春笋说你还要考虑什么呀,你这一辈子就这样甘心平庸下去。

“集团办公室的辛敏秘书已经为你订好了明天上午十点半飞上海的机票,”春笋不耐烦了,对我说,“到了上海,不要在细枝末节问题上过多纠缠,早作了断,速战速决,十天后你人回来就行了,其它统统利索放下。”

我沉默不语。春笋转换口气,说:“晚上你同我一起参加一个饭局,就在我们‘安天’大厦小饭堂,省委和宣传部的几位领导还有庄文都会参加。下午我俩就在这休息一下,你睡我里间的休息室,我睡外面沙发上,总可以吧。”

我说你睡觉打呼噜还磨牙吵死人,我受不了还是回家去,晚上陪母亲好好吃顿饭。春笋说我老婆红枫这时候正在你家陪大妈说话,你就放心吧。我说我去上海之前,总得给母亲打个招呼吧。春笋说那好吧,就依你,明天早上你自行去机场哈,公司的小车和司机已经给你配到位了。

(6)

小车司机苟荣开车带我在城内主要街道上兜兜转转半下午,让我简单接触一下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再把我送回安庄已近黄昏。安庄天空此时橙红尽染。

我推门进来,见春笋的妻子红枫一袭红衣,陪坐在天井同我母亲喝茶说话;表妹小红也是一身红白条纹相间的上装,一个人在厨房忙碌着做饭。看样子,安庄上上下下都满怀喜悦,只是母亲脸上依然是冷冷的肃肃的样子。

“君子来了,今晚你就好好陪着大妈吃晚饭吧,我这忙了几天也得回城去了。”红枫看见我进来便要起身辞行,弓身对母亲说,“大妈保重身体哈,过两天我还来看您。”

“表哥回来啦,”小红喊了我一声,就从厨房端出三菜一汤并两小碗米饭摆在樟木小方桌上,说,“你陪着大姑吃饭吧,我也要回家去做晚饭了。”

母亲依旧端坐着微微点点头,算是送行。我赶忙送她俩人到门口,交待司机小苟开车把她们逐个送到位,并叮嘱他明天早上八点前回到安庄来送我去江北机场。

小红三天两头来我家里走动,经常是帮她大姑姑也就是我母亲做好饭就回,厨艺比我妈差不了多少。这一顿饭我吃得特别有味,感觉是好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吃得这么香这么饱。母亲默默看着我,见我吃得津津有味,脸色逐渐暖了起来,自己多少也吃了些。

“君子,你明天又要去上海呀?”吃过饭,我收拾好桌子,递给母亲一杯茶,母亲接过喝了一口,对我说,“这次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啊?”

“可能要十来天吧。”我坐在母亲对面低头喝茶,说,“也可能很快就回来了。”

“下次回来,就不再去上海了吧?”母亲边说边起身进厅堂,对我说,“我洗整好就上床,你洗漱好来我床边坐坐,同我说说话再睡觉吧。”

母亲的卧室七八十年来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一张雕花架子床加脚踏,一排樟木衣柜,一台梳妆桌,一个脸盆架,一方小圆桌外加四个绣木墩,别的一概没有。家具多已脱漆,却是光亮可鉴。地面青砖铺就,也是一尘不染。卧室东墙北墙开有小窗,通风采光;西墙北墙各开一扇门,连着厅堂。腰墙由红条石砌成,往上就是青砖堆砌,房顶紧密排布的榆木椽条上灰瓦紧实覆盖,冬暖夏凉。

对面是我住的房间,格局大致相当,摆设基本一样,只是梳妆台换成了大书桌。小时候,外公常来我家。晚饭后,母亲把微醉的外公扶进来,伺候好外公洗漱上床,再搬张绣木墩放在脚踏上,沏好一壶茶摆上面。这个时候,我就会坐在脚踏上趴着床沿,听醉酒的外公讲过去的故事,一听就是大半夜。

我总记得,外公开口常说的一句话是:“你妈是救我又害我,不是一般人呢。”然后,不厌其烦对我讲起我妈的故事来:——

你妈命苦命也硬,一生要强又没要到强,还没成人就没有自己的娘,还没长大就要管人管事管钱管粮,辛苦了一辈子,挣扎了一辈子,同她娘一个样,一样苦命的娘俩。

你妈管家精明哩,家里田地牲口农具钱粮进出,这些家底细数,还有人情往来,账房先生厚财账本上记载的是数字,你妈心里记住的是缘由。府上长工佃户丫鬟婆子,在你妈面前都是规规矩矩的。

家里长工头老犁头是种田打地一把好手,你妈跟着他学到了一样好本事:估产。府上租户在稻子开镰收割前,要请你妈去估产。你妈来到田头打眼一望,再下田摘一颗稻穗手里一搓,就知道这田里能有多少收成,也知道这家佃户平时种田打地有没有用心用力,然后会告诉租户该上交多少自己应留下多少,八九不离十,都是恰恰好。没用心思耕作产量特别低的,你妈就会把田地收上来下一季租给别人去种。遇有天灾人祸,你妈会酌情扣减租子,年景差的时候也有不收租子的。你妈常说今年饿死佃户租户明年就会饿死地主老爷。

东边山上的林地多是我们家的,长工巡山打猎种植养殖各干各的事都不敢马虎,偷奸耍滑的你妈会二话不说把他辞了,谁都求不了情。

几年下来,你妈又帮我收了五六百亩薄田,还盘下三座小山头,家业是祖上再不能比了。我是舍不得你妈出阁,又怕你妈太辛苦,等你妈都二十四五了才许给你爸。

你爸当时白白净净文文静静一表人才,在他叔父的油坊做财房先生。你叔公也就生了一个女儿,心里认你爸是侄子也是儿子。

按理说,你爸妈同年八字合拍相生相合大运相通五行相洽,几个算命先生都算定是桩好婚姻。再说靠得也近,有事方便招呼照应。可人的运数没到劫数还在,你妈嫁过来才一个月身体就这样不好那样不妙,别的都没什么要紧,怕的是像她娘那个时候一样总是日夜喘个不停。

也是你妈命苦,像极了她那苦命的娘,长相像脾气像身体像命也像。你外婆好歹生了你妈才走,你妈总不能一个后都没留下就走吧。

我就想啊,你妈在我身边是吃了苦的人,没有享到大家闺秀的福,现在的家业是你妈辛苦攒下来的,也就花在她头上吧。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卖田卖地救你妈的命。那年头一担地换两、三根小金条,后来要三、四担地才能换一根小金条,一根小金条换一支高丽参。你妈就靠隔三岔五喝老母鸡炖高丽参汤吊着那可怜的半条命,不上两年吃掉了我全部家当,长工丫鬟都放出去了,祖屋地产都抵押出卖了。

都两年了,我也累了,想放手了,心想她娘再也不会怪我见死不救了,还好菩萨在开眼,这个时候你妈总算有好转。

也就这个时候,解放了,新社会了,我的成分后来划成了富农。那峨坝公、降涛公,就因为是地主老爷身份连命都没保住。

你说说看,你妈到底是把我害了还是救了?

一般外公说到这里,我通常就会瞌睡起来。外公会叫我回爸妈床上去睡。其实我并不真正想睡,还想听外公对我讲更有趣的故事,比如湖里打鱼、桥上杀鬼子的事。外公就说累了要睡了,然后把我抱上他的床,让我睡在他脚下的那一头。

今晚,估计母亲也是要同我谈到后半夜。我端来一张绣木墩放在脚踏上,摆上沏好的一壶茶,坐下静待母亲训话。

母亲见我有些心不在焉,问我是不是累了,累了就去睡。我说不困,想听您说说话。母亲半躺着靠坐在床头,半眯着眼睛望着前面,先是重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始了幽幽的述说。

“卫家这三代啊,也是多灾多难,一代不如一代。”母亲轻叹一口气,继续说,“要说啊,我们家是积善积德家庭,并没有作过孽,怎么就没有好报应呢?”

(7)

都说我是大家闺秀,我哪里活了多少好命呢?

你外婆嫁给外公,一年后生下我,然后就是痨痨病病,前前后后拖了十年,终究还是没挺下去。

自我记事起,外婆就把我困在她病床边教我识字写字,那时候我吃是吃了穿也穿了就是没玩到,都不如我身边的丫鬟快活多,只是不给我裹脚。

长大一些了懂点事理了,外婆对我说:你父亲是个懒散之人,一天到晚蹲坐茶馆与人喝茶聊天度日;你那个小叔叔也是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两兄弟对家里的营生一概不问。兄弟俩坐吃山空,家业终究会凋敝,再没人认真管事,这个家就要败下去了。从现在开始,我要教你管家理事。

然后,就开始教我管人管事记账查账。外婆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考问带我的人当天都学了些什么,发现我不用心是要严厉训斥的。账房先生厚财一天到晚阴沉着脸,他手上的账本又黑又脏又沉又乱。我讨厌他先把口水大声吐在手指头上再去翻账本的恶心动作,账本上的数字密密麻麻乱七八糟,我总不愿意多看。外婆就很生气,有次罚我在她床头站了一个晚上,外公求了一夜情都不行。我一动不动站了一夜,外婆天亮时抱着我哭了,说闺女啊,你是大小姐的命享不得大小姐的福,再不用心这个家就要完了。那以后,我再不敢马虎,后来也养成了一手掩着口鼻一手抓着竹篾片代替手指翻账本的习惯。我更喜欢让长工老犁头带我去田间地头熟悉耕种劳作,辨认四季作物,了解丰年歉年。现在想来这都是我这一生一段好时光啊。

外公、小外公总不理事,我不到十岁就开始接手你外婆来管事了。这个时候外婆也快撑下去了,走的那天,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外公,有气无力对我说“你要照看好这个家”,又对外公讲“你要善待好这个闺女”,见我和外公都点了头才闭上眼。

也就是外婆走的当天,庄上桂花一齐花开,金黄色奶白色金灿灿银闪闪严密密缀满枝头。七七四十九天后,桂花纷纷落下香艳艳的铺满厚厚一地,香气比往年格外要浓。

记得外婆过世外公没有流过眼泪,要说他俩没有感情也不见得是。外公把你外婆的葬礼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光请和尚尼姑做道场就做足了七七四十九天,寿方是楠木打造,把府上积攒几辈子的金银花了精光。当年老人们都说,安庄多少年来都没有办过这样体面风光的葬礼。葬礼过后,外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外婆走时躺的床上睡了两天两夜,谁喊都不应,第三天出来时头发全白了,才三十来岁的人就显老。

外婆在世对我交待过,她走后两年就得给外公续上弦,要不然会耽误事。外婆走后那两年我是过得苦啊,我一个小姑娘家的,又要把这个就要倒下去的家扶起来,又要给外公物色新夫人,还得准备一份丰厚聘礼。

两年后府上有了起色,我向外公提出帮他续弦一事。外公说不必了,就这样过。我说不行,是娘在世就交待了的。外公说要有,那也得三五年以后再说。我说不行,娘说了两年就得有。外公说这三年都不到,还是等等吧。我说不行,今年就得办。外公说这娶亲又不是买东西,说有就有。我说已经有了,是八水湖北岸大湖蒋家最小的一个闺女,降涛伯大夫人蒋素瑛伯母的亲妹妹蒋玄瑛,二八芳龄,也是大户人家。外公说这个,妥不妥?我说妥,都妥。

玄瑛小外婆进门后第二天,我带着厚财、老犁头拿出账房账本库房钥匙放在她面前,说是请她来当家理事,我一个闺女家再管事就不合适了。她再三再四推了不肯接,说不惯于操这个心,以后还是要辛苦我。玄瑛外婆也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姑娘,活泼开朗招人喜爱,时常带着几个陪嫁过来的丫鬟溜山钻林写写画画,不太着家。她亲姐素瑛常来劝她谨守妇道,总不太听。玄瑛小外婆这玩心重的秉性与小外公倒有些相似,小外公会时不时的捉些鸟儿兔子买些新奇玩艺给小外婆解闷。外公依旧是终日泡在茶馆与人谈玄论道。

我知道人都说我心肠硬,可你外婆说了心肠不硬当不得这个家。小外公瞒着我在账房滥支乱用,我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后来次数多了数额大了,厚财做假账的胆子也越来越大,我就把厚财叫来狠狠训斥一顿,小外公知道后也就收敛多了。

我心里那会没有菩萨心肠呢,一些善缘我还是积下了的。厚财不安本分跟着小外公斗鸡养狗,把小外公从家里偷出来的金银古玩贱买给油坊村金家金铺,我知道后对他该批批该训训没有放过,可念在他三代都在府上操劳的份上并没有辞退他,他先是面子上挂不住后来也都服帖了最后还是感恩的。年底府上长工丫鬟过年回家,我不管年景如何都要给他们置办好一身光鲜亮丽行头,给足一年工钱,担上鸡鸭鱼肉,个个都是高高兴兴回的家;无家可归或是不肯回家的,就同我们一起过年,到老了府上会把他们安置在庵堂村养老送终。外乡来的长工丫鬟之间有缘婚配的,府上会在庵堂村帮他们置地修屋安家过活,子孙后代都是可以靠着府上过日子的。庄上人家一时有急难,不得已来府上借钱借粮,我都是来者不拒而且不计利息。到了期限实在还不起本金,我也不要人家卖祖屋,只把他名下的田地收过来,还让在自己原来的田地上耕种,只要交些租子冲抵借贷本金就行了。亲朋好友左邻右舍我都有接济施舍,要说会有几个真正心里恨过我的呢?你外婆说上善布恩厚德传家,府上一代代当家人哪个不是这样小心操持过来的呢?

玄瑛小外婆嫁来两年后有了你长笛舅舅。那长笛也是个苦命种,还在襁褓中他母亲就抛下他离了人世,是同小外公一起走的。那一年,我们府上是遭了难了,其它两家府上都是各有各难。我把长笛带到十岁,外公把我嫁给了你父亲。

来到你卫家,我是换一个地方再过一遍苦难日子。自从同你父亲成家那一年起,我和我那可怜的娘一样痨痨病病十多年,也是多亏了外公卖屋卖地救我一命。你爸说是白净文静老实本分,可面黄肌瘦的身体也不好啊。你是我嫁过来十多年后才有的,也是我拼了老命把你带到这个世上,要不然你卫家就绝后了。你父亲对我迟迟没有生养总不在意,说是有没有后代都由着命。我说卫家传宗接代这样的大事总不能耽误在我这里吧。如今看来还是你爸说得对,人是犟不过命啊。

现在我也累了,你去休息吧,明天去了上海,利索把事办了,就回老家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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