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水，是粘稠的墨汁，狠狠泼向李家村。风在漆黑的林梢尖啸，像无数冤魂在磨牙吮血。村子蜷缩在阴河支流拐出的臂弯里，死寂无声，连狗都不敢吠。

只有李瘸子那间低矮的泥坯房里，渗出一点昏黄摇曳的光。

那不是寻常灯火。灯碗里盛着的，是浑浊粘稠的尸油，捻子是用坟头浸饱了尸水的麻草搓成。豆大的火苗是诡异的幽绿色，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艰难喘息，投下的影子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扭曲、拉长，如同活物般蠕动。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焦臭混合着泥土深处的腐败气息，死死压在人的肺叶上。

李瘸子站在炕边，像一截被雷劈焦的老树桩。他只有一条腿撑地，另一条空荡荡的裤管打着结。脸上沟壑纵横，那是岁月和阴河水共同刻下的印记，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炕上挣扎的女人——他儿媳。

女人瘦得像一把枯柴，汗水浸透了稀疏的头发，黏在青灰的脸颊上。每一次剧痛袭来，她都像被无形的巨手攥住五脏六腑，身体猛地弓起，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指甲深深抠进身下污黑的草席，木屑刺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爹…爹…”她涣散的目光投向李瘸子，声音气若游丝，带着血沫，“…冷…好冷…”

李瘸子腮帮子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他猛地抄起炕头那盏尸油灯，幽绿的火苗剧烈地跳荡起来。他俯下身，把灯凑近儿媳高高隆起的腹部，那火苗竟像是嗅到了什么，贪婪地伸长、摇曳，发出滋滋的轻响。

“忍着！”李瘸子声音嘶哑，像砂纸刮过铁皮，“时辰到了！是人是鬼，就看这一遭！”他粗糙的手掌按在女人冰凉的肚皮上，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绝望的冲撞。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阴寒之气，透过皮肤，针一样刺着他的掌心。

“半阴体…”李瘸子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恐惧和更深的决绝。这孩子的魂，天生就卡在阴阳夹缝里，一半在阳世，一半…已经沾了阴间的土腥气。

就在女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几乎不似人声的惨嚎时，窗外，毫无征兆地，响起了水声。

哗啦…哗啦…

缓慢，粘滞。那不是雨水打在屋顶的声音，更像是什么沉重湿漉的东西，正从阴河里爬出来，一步一步，拖着水渍，朝着这间屋子靠近。声音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执拗。

李瘸子脸色骤变，猛地扭头看向糊着厚厚油纸的窗户。幽绿的灯光下，那窗纸上，竟清晰地映出了一个扭曲、拉长的影子——一个穿着宽大袍子、长发披散的人形轮廓！

哗啦…哗啦…那拖曳的声音，停在了门外。

整个屋子陷入死寂，只有产妇粗重濒死的喘息和尸油灯燃烧的滋滋声。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李瘸子的脊梁骨猛地窜上天灵盖。他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挂着一柄油光发亮、刃口带着暗红斑驳的老旧剥皮刀。

门，并没有被推开。

但那无形的压力，那源自阴河最深处的森寒，已经穿透了薄薄的木板门，弥漫了整个房间。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刮擦肺腑的痛楚。炕上的女人似乎也被这极致的阴冷刺激，猛地睁大了涣散的瞳孔，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身体僵直，连痛呼都卡住了。

李瘸子死死盯着门板，浑浊的老眼里是刀锋般的警惕，握着剥皮刀的手背青筋暴起。他侧耳倾听，那拖曳的水声消失了，但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下来，仿佛门外的东西，正将无形的脸孔紧紧贴在门缝上，向内窥视。

时间在尸油灯幽绿的光芒里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突然，炕上的女人身体剧烈地一挺！一声非人的、用尽最后生命力的嘶喊冲破喉咙，紧接着，是婴儿微弱如猫崽般的啼哭。

生了！

李瘸子却无暇去看那新生的孙儿。就在婴儿啼哭响起的刹那，“笃…笃…笃…”

三声沉闷的敲击声，清晰地、不紧不慢地，落在了门板上。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像是朽木撞击，又像是某种冰冷坚硬的东西在叩击。每一下，都精准地敲在李瘸子紧绷的心弦上。

那声音，仿佛就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