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大地,蒸腾的热气让远处的空气都扭曲起来。
清晨的工地早已一片喧嚣,搅拌机轰鸣,钢筋碰撞声刺耳。
陆凡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珠滚滚,瞬间又被蒸发,留下一层薄薄的盐霜。
他机械地弯腰,将沉重的红砖码放到推车上,汗水早已湿透了后背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
他今年十六岁,本该坐在教室里,却因为家境窘迫,暑假一开始就被父亲陆建业带到了这个挥汗如雨的钢铁丛林。
陆凡的目光时不时飘向不远处,几个工友趁着休息的间隙,用两块破铁锹支起一个水泥袋当“网”,拿工地上的木条当“拍”,正兴高采烈地打着简陋的“乒乓球”。
不,陆凡知道,那更像是他们想象中的台球,用木条模仿着击球的姿势,引来一阵阵哄笑。
他的眼神里,藏着一股几乎要溢出来的渴望,手指在粗糙的砖块上不自觉地比划着击球的角度和力道。
“陆凡!发什么呆!砖头能自己长腿跑到楼上去吗?”一声暴喝自身后传来,陆建业黝黑的脸上布满汗珠和怒气,手里的瓦刀重重磕在钢管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一天到晚魂不守舍!打球能当饭吃?你老子我在这儿拼死拼活干一天,才挣这几十块钱!你倒好,还想着拿根棍子混日子?”
陆凡猛地回神,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也掩盖了其中一闪而过的倔强。
他没有辩解,默默地推起沉甸甸的独轮车,朝着正在施工的楼房挪去。
父亲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但他内心深处,那股不服输的火苗,却烧得更旺了。
他知道,父亲是为了他好,可他们不懂,那根“棍子”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午后的阳光依旧毒辣,放学的铃声成了陆凡解脱的号角。
他没有回家,而是背着空瘪的书包,脚步匆匆地溜达到了镇口。
那里,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摆着一张饱经风霜的露天台球桌,桌面坑坑洼洼,绿色的绒布也磨得露出了底色。
此刻,台球桌旁围拢了一圈半大不小的少年,喧闹声此起彼伏。
人群中央,一个身材微胖,理着平头的少年正意气风发地比划着,他叫刘正,大家都喊他小胖。
小胖手里握着一根看起来还算崭新的球杆,唾沫横飞地吹嘘:“上个礼拜,县里那个业余赛,知道不?冠军就是我!那些所谓的‘高手’,在我面前根本不够看!”他得意地挺了挺胸膛,引来周围一阵附和的惊叹。
“小胖哥牛逼!”“就是,整个镇上谁打得过你啊!”
刘正听着奉承,更加得意,将球杆往桌上一顿,扬着下巴挑衅道:“怎么?今天没人敢跟我切磋切磋?让我指导指导你们?”
周围的少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多是跃跃欲试又有些畏惧的神情。
刘正的技术在他们这群人里确实是顶尖的,而且他家境不错,用的球杆都比别人的好。
陆凡站在人群外围,目光紧紧锁在球桌上。
他看着那些彩色的球在桌面上滚动、碰撞,脑海中不自觉地开始计算它们的轨迹和落点。
他犹豫了片刻,攥了攥拳头,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我来试试。”陆凡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喧闹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瘦弱少年身上。
刘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脚上的球鞋也有些开胶,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嗤笑:“哟,这不是陆凡吗?工地搬砖搬傻了?你也行?拿根破杆子也敢上场?”
旁边的少年也跟着起哄:“就是,陆凡,你连自己的杆子都没有吧?”
陆凡没有理会他们的嘲讽,默默地走到球桌旁,弯腰从桌子底下捡起一根被人丢弃的旧球杆。
那球杆中间断裂过一次,被人用胶带胡乱缠了几圈,看起来歪歪扭扭,随时都可能再次散架。
他轻轻握住球杆,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
就在他凝视球台的一瞬间,周围的喧闹、嘲讽仿佛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只有那张绿色的球台和上面的十五颗彩球。
他深吸一口气,每一颗球的位置、角度,以及它们可能碰撞出的无数条轨迹,都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如同星辰在夜空中排列。
比赛在众人的哄笑和不看好中开始。
刘正率先开球,技术确实不错,打进了两颗。
轮到陆凡时,他握着那根破旧的球杆,姿势看起来有些随意,甚至有些生涩。
“哈哈,看他那样子,别把母球打飞了!”有人窃笑。
陆凡没有理会,只是专注地看着桌面。
他轻轻一推,白球撞击目标球,目标球应声入袋。
他的动作并不花哨,甚至有些朴素,但每一杆都出奇地精准,不仅能打进目标球,还能巧妙地将母球停在下一个极佳的击球位置,同时给对手制造麻烦,让刘正根本没有舒服的进攻机会。
起初的哄笑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鸦雀无声。
少年们的表情从不屑变成了惊讶,再到难以置信。
刘正额头上开始冒汗,他越打越急躁,好几次简单的球都因为心态失衡而失误。
反观陆凡,始终冷静如冰,眼神专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最终,比分定格在七比二,陆凡以绝对的优势赢得了比赛。
寂静片刻后,人群中爆发出稀稀拉拉的掌声,接着掌声越来越响。
那些先前嘲笑他的少年,此刻都用一种混合着敬佩和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
“行啊陆凡,真人不露相啊!”
“太神了,那破杆子在你手里跟宝贝似的!”
人群边缘,一个中年妇女提着菜篮子,正好路过。
她是镇上开小卖部的王婶,也经营着镇上唯一一家像样点的室内台球厅。
她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地看着那个在掌声中略显局促的瘦弱少年,尤其注意到了他眼中那股超越年龄的专注与冷静。
陆凡揣着赢来的几块钱零花钱,心情像是夏日午后的一杯冰汽水,舒爽畅快。
他脚步轻快地往家走,盘算着攒够钱就去买一本专业的台球技巧书。
然而,这份喜悦在他推开家门的那一刻便烟消云散。
父亲陆建业沉着脸堵在门口,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屋里光线昏暗,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你还知道回来?一下午死哪儿去了?”陆建业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我跟同学打了会儿球。”陆凡有些心虚,但还是小声解释。
“打球?打球!”陆建业猛地提高了音量,一把将陆凡推搡到墙边,“工地上老张都跟我说了!你小子放学不好好回家,跑去镇上跟人赌球!长本事了啊!”
陆凡被推得一个趔趄,后背撞在粗糙的墙壁上,一阵生疼。
他放在桌上的书包也因为震动滑了下来,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其中,一本用旧作业本改成的练习笔记尤为显眼,上面画满了各种台球的线路图和心得体会。
陆建业看到那本笔记,怒火更盛,一把抓起来,三两下就撕得粉碎,狠狠扔在地上。
“不好好念书,成天琢磨这些歪门邪道!我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他扬起蒲扇般的大手,就要扇下去。
陆凡倔强地抬起头,迎上父亲愤怒的目光,眼眶有些发红,但他忍着痛,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声音沙哑却坚定:“我不是玩,爸,我是真的……我能打好。”
“打好?”陆建业气得发笑,指着陆凡的鼻子,“你能打出个啥名堂来?打出金子还是打出银子?你连根像样的杆子都买不起!还想靠这个吃饭?做梦!”
父子俩在昏暗的灯光下对峙着,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陆凡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知道父亲是为了他好,可这种“好”,却像一把枷锁,让他窒息。
夜深了,陆凡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父亲的怒吼,笔记被撕碎的画面,还有小胖刘不屑的眼神,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
他悄悄爬起床,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家门。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镇上那家唯一的室内台球厅——“王婶台球乐园”。
此刻,台球厅已经打烊,卷帘门拉下了一半,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
陆凡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从卷帘门下钻了进去。
柜台后,王婶正拿着抹布擦拭着一张球桌,看到陆凡,她并没有意外,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王婶,我……我就想练练球。”陆凡有些局促地开口,生怕被赶出去。
王婶放下抹布,指了指角落里一张空着的球台:“去吧,别弄出太大动静。”
陆凡如蒙大赦,急忙道谢,然后找了一根公用球杆,开始默默地练球。
他一次次地击球,复盘,调整姿势和力道,完全沉浸其中。
王婶没有打扰他,只是站在柜台后,静静地看着这个瘦弱的少年在灯光下专注的身影,看着他一次次因为失误而懊恼,又一次次重新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当陆凡又一次精准地将一连串彩球送入袋中后,王婶忽然开口了:“小子,你想不想……正式学打球?”
陆凡猛地停下动作,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婶靠在柜台上,目光深邃:“我这儿可以让你免费练球,器材也随你用。不过,有个条件。”她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三天后,我会请一个人过来,只要你能赢了他,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免费训练场。但如果你输了,以后就再也不准踏进这门半步,也别再碰台球了。”
陆凡的心脏怦怦直跳,这个突如其来的机会让他既兴奋又紧张。
他知道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地看向王婶,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您!”
王婶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里间。
陆凡重新握紧球杆,站在球台前。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悄然转动。
就在王婶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时,她从口袋里摸出一部老旧的按键手机,熟练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后,她压低了声音,对着话筒说道:“喂,老陈吗?你上次说的那个……有天赋的少年,我好像,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