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是雪。

南疆的冻，是钻过千年老林、裹着鹰愁峰鬼哭的刀子风。它砸下来，撕咬着栖霞寨单薄的竹篱和朽木，不是轻柔覆盖，而是硬生生要将这苟延残喘的寨子碾碎进万葬渊冻土。

风的声音像垂死的山魈在用骨爪挠棺材板，刮过林家大宅空荡荡的兽头檐角，呜咽里透着一种能把骨髓冻酥的荒凉。

火塘。青石砌的，像大地裂开一道豁口，贪婪吸着本就不多的暖意。

火？灰烬深处苟延着一点豆粒大的红，吝啬地舔着几块黑炭，映得四面空荡的书架投下巨大而虚无的鬼影。灰尘带着腐朽的木屑气和残存草药的那点辛辣气息，在冰冷滞重的空气里浮动——那是岁月的尸斑，顽固地趴在每一处，宣告一个名字连同荣光一起被埋葬。林家。守山人？如今只余下这冰冷棺椁，盛着最后两粒渺小的火种。

火光挣扎着，终于映到一张脸上。

十岁的林风。

他蹲在冰凉如铁的石板地上，背脊挺得像寒冬荒原里一根被冻僵了也不肯弯曲的细竹竿。洗得发白的粗布袄子裹着他单薄的身体，几个歪歪斜斜的深色补丁趴在肩头和肘弯处，像几块沉默的伤疤。他手里紧握着一柄尺把长的柴刀。刀口锈迹斑斑，还崩了几道豁口，但那被无数遍摩挲过的木柄，此刻却似乎正被手心的汗水浸得温热，透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刀刃稳稳压在一条青冈木上，缓慢地、稳定地切削着。

“咔……”刀刃压入紧实的木质纹理。

“哒……”薄薄的木屑掉落。

“咔……”单调、沉重的声音，如同更漏在这死寂中凿刻无形的刻度。每一下都重重敲在心弦上。

火光勉强够不到的角落深处，一团更小的身影蜷缩在一张铺着褪色旧狼皮的矮凳上，几乎要把自己嵌进去。

六岁的林溪。薄得像早春刚抽芽就被严寒冻蔫了的小竹笋。她一双小手死死攥着一块东西——那是一块触手温润光滑的白玉石片。许多年前，父亲林震从万葬渊的边缘地带捡回来的“玩物”。稀薄的光线下，它幽幽散发着柔和的、仿佛凝结月华的微光，但那光非但不暖，反而透着一股能扎透骨髓的冰凉，紧贴着她的掌心。

一双过分大的眼睛嵌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上，像薄瓷碗里盛满的两汪清泉，被屋子里弥漫的无边空旷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填得满满当当。脸蛋上，一道刚刚溢出的湿痕还亮晶晶地覆在已经干涸的旧泪痕上。

“哥…”声音轻得像寒鸦掠过时掉落的一根最细小的绒毛，被风吹得发颤，“爹…爹的‘洗月’…石猛叔他们…能…能把它送回来吗？”

洗月！

这个名字像一把冰冷坚硬的楔子，猛地刺破了屋里的沉闷和那单调的切削声！

林风削木的动作骤然僵死！那只带着薄茧的左手食指，就停在离柴刀冰冷豁口刃锋不足半寸的地方！刀口那带着锈味的寒气，仿佛瞬间就透过皮肤，丝丝缕缕地侵入了他的指骨深处。

他眼睫很长，此刻猛地垂落下来，像两片饱含风暴的鸦翅投下浓重的阴影，严严实实地遮挡住眼底瞬间翻涌起的、比窗外风雪更刺骨的寒冰。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整个屋子只剩下门外狂风不甘的呜咽。

三天前。

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门廊上积压的雪。

猎头石猛裹着一身簇新油亮的黑狼皮大氅，毛尖在隐约的光线下闪着贪婪的光泽。他大步闯进来，带进一股逼人的寒气，身后两个面孔横肉的族弟，像两尊门神。

“风娃子！”一只蒲扇般、带着浓烈酒味的大手重重拍在林风瘦削的肩膀上，那力量感带着毫不掩饰的掌控和压迫。“啪”的一声闷响，林风被拍得身子一歪，脚下不稳，趔趄了一下才站住。

石猛那双铜铃大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这徒有四壁、冰冷如窖的厅堂，掠过空荡荡的书架，眼神像饥饿的豺狼正打量一片刚被啃光了肉的猎场，只剩下嶙峋的骨架。

“你爹活着那会儿！”石猛的声音洪亮得能把屋檐下结的冰溜子震下来，“他手上那把洗月，可是喝饱了云澜山恶狼黑熊血的宝贝！那是给咱栖霞寨挣过大脸面的！”他突然凑近林风，带着扑鼻的酒气和一股浓烈的狐臊味，压低了嗓门：

“眼下？老林没了，你这么个毛头小子手里攥着这宝贝，顶个屁用？插墙根落灰玩？那不是白瞎好东西？！”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林风脸上：

“寨子后边的鬼愁涧！闹翻天了！不知打哪儿钻出来个凶东西！石锁那小子膀子都叫它撕烂半边！要命的玩意儿！非这洗月的煞气镇不住！刀借我使使，石猛我替你跑这一趟，宰了那祸害，给寨子拔了这根钉！完了我石猛拍胸脯保证！完完整整给你送回来！立字据摁血印都成！”

角落里，最暗处的灶膛阴影里，阿云，他们的娘，蜷缩在那里。脸白得像刚刷过、又被风霜浸了许久的陈年石灰墙，灰扑扑的没有一丝血色。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肩膀剧烈地抖着，筛糠一样。她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无形的绳子死死勒住，只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气若游丝的呜咽。她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把两个孩子，林风和林溪，拼命地往自己那同样单薄干瘪、连件厚棉衣都穿不起的后背后面拽，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一张薄薄的盾牌，挡在前面。

“……行。”

林风的声音终于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干涩、沙哑。

他抬起头，努力想让眼底深处冻结的浓重黑暗裂开一道口子，透出一线光，好落进妹妹那双盛满了恐惧和唯一一点卑微期望的眼瞳里。

“石头叔…”他顿了一下，舌尖似乎顶了顶上颚，“给寨子…除害。您…您小心用。”

他重新握紧了柴刀的木柄，手臂上几块腱子肉绷了起来。几根手指的骨节在昏暗光线下泛着生冷的白。

柴刀落下，“咔哒！”一声钝响，继续朝着那条顽固的青冈木切下去。

动作看起来依旧稳定。

但那握着刀柄的手背上，几根青筋倏地暴涨、凸起！那几根指骨瞬间绷紧如被拉满的弓弦，苍白得几乎要穿透薄薄的皮肉！

栖霞寨，不过是云澜山脉深处一粒不起眼的尘埃。寨子里私下流传，林家祖上，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那些在漫长岁月里已经散失了来历的《青麟诀》残篇，几张据说能辨识剧毒、化解疫病，甚至能引动地底某种凶煞之气来淬炼筋骨的草药古方，还有那柄清冽得有些诡异的洗月刀……都像一层层无法剥开的、陈旧发霉的裹尸布，缠着这座空空荡荡的木楼。

守山人。

这称呼古老得像传说。守的是哪座山？又是在守护哪个人？寨民们大多含含糊糊说不清，或者干脆眼神闪烁，透着敬畏与猜忌的交织。他们唯一清楚的是：寨子后头那条深不见底的巨大裂谷——万葬渊，是整个寨子口口相传、绝不踏足的生命禁区！而林家，是唯一敢靠近边缘、还能活着回来的人家。

当林震还在的时候，他那双能隔着厚厚的腐烂土层看清药材根茎价值的眼睛，他那仿佛与这片莽莽山林有着某种奇异约定般总能找到隐秘兽径的脚步，他在凛冬腊月里熬出的那一锅灌下肚就能让人血脉不至于冻僵的“火塘汤”，都让寨民们笃信不疑——林家定是得了山神特别的眷顾。那时候，就连寨里德高望重的长老们议事，也常常围坐在这屋檐下的火塘边，让热气把沉闷的话题熏得松动些。

三年前，这种微妙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了。

寨老得了怪病。白天看起来像没事人，天一擦黑，整个人就像从地窖深处挖出来的冻石头，僵硬冰冷，刺骨的寒气像是从他骨子缝里一股股往外冒，怎么捂都捂不暖。寨子里所有能找到的草药、丹方、偏方，在寨老面前通通撞了南墙。有人说，这是万葬渊底下透上来的阴寒之气，渗进寨老的魂儿里去了。

林震什么也没说。默默收拾了自己的行囊。临走前那个漫长的寒夜，他就坐在林风此刻坐的位置，将那柄洗月刀反复擦拭，擦得刀身清亮如秋水，映出他眼中复杂难辨的光。他走的时候，没有回头。

七天后的一个风雪交加、连雪花都透着不祥乌墨色的深夜，石老四和几个相熟的猎户把他抬了回来。浑身冰冷得像尸体，皮肤上布满了无数细小的、如同被看不见的冰锥扎出来的黑点子，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只剩一层皮包着嶙峋的骨头。只有怀里，他用最后的力量死死护着一个粗粝的石匣。匣子盖歪斜地掀开着，露出里面半株赤红如血的草草的根茎。那赤红，微弱地跳动着，像半颗刚被剜出来的、仍在顽强搏动的心脏。

林震只多活了三天。没有药能救他。弥留之际，他深陷如枯井的眼窝猛地瞪向屋顶那片幽暗的承尘，干裂的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被强行拉动的“嗬嗬……”声，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力气：

“……渊……动了……找……‘钥匙’……它……它……”

“它”是什么？“钥匙”又是什么？

没人能回答。

一同消散的，是林家过往的威势、那点支撑着这个家的温暖气息，以及笼罩在他们头上那层神秘的薄纱。只剩下这座孤零零的木楼，像一个巨大的、填不满的陈旧棺椁，盛满了残余的记忆和塞也塞不住的凄冷寒风。

“风哥儿！”

吱嘎——

一声令人牙酸的刺耳嚎叫，厚重的、包着铁皮边的院门被猛地推开。刺骨的寒风夹杂着冻土的腥气狂暴地涌入，差一点就将火塘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彻底扑灭。

一个眉毛胡子都结满了冰霜、几乎滚成个雪球的身影挤了进来。个子不高，却敦实得像块厚实的磨盘石头，正是猎户石老四。他肩膀上扛着小半只还带着新鲜血迹、凝结着冰碴子的狍子腿，呼出的白气在寒气中迅速消散。

“嘿！老天爷总算开了道门缝儿！”石老四的声音也带着霜雪的棱角，和他本人一样，听起来粗粝却厚实，有种让人莫名安心的实在劲儿，像扔过来一块沾着雪的刚出锅的粗粮饼子。“碰上这头倒霉催的瘸腿畜生！正好给你们娘儿仨添点荤腥！炖锅热乎汤，给溪丫头暖暖肚子，垫垫饥！”他不是没看到这屋里冷清得几乎闻不到一粒米的气息。

林风像被弹簧弹起一样瞬间站直。柴刀放在一边，那截青冈木也搁下，两步就跨上前，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那条沉甸甸、带着冰雪寒气的狍子腿。动作一丝不苟，带着近乎庄重的感觉。接着，他微微低了低自己那瘦削单薄的肩膀，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冰冷的空气里：

“四叔…谢了。”人情冷暖，凉薄似雪，但他分得清一块冰冷石头里是否还藏着能点燃的火星子。是石老四在林震最后一次踏入凶险山林前，红着眼圈把他拉到一边，偷偷塞给他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牛皮纸，纸上用烧过的木炭灰歪歪扭扭地画着几条要避开致命陷阱和毒虫窝点的隐秘小路；也是石老四在石猛第一次带着不怀好意的人上门，想强取林家的药方时，拍着板凳跳脚大骂，把那群仗势欺人的帮闲吓得灰溜溜溜走。这条狍子腿，是分量十足的情分，更是严冬里一块灼手滚烫的烙铁。这份带着寒气的情谊，恩重如山，牢牢刻在心里。

“嗨！一个寨子里生火做饭的人家，一口锅分食的事，客气个啥！”石老四胡乱地用他那冻得像老松树皮一样又糙又硬的大手，在同样冻得硬邦邦的旧裤子上蹭了蹭沾上的雪沫冰渣。他的目光扫过空了一大半、边角还留着蛀虫啃咬痕迹的书架，最终沉重地落在火塘深处那一点苟延残喘的微弱红光上，最终，所有的欲言又止都凝结成一声浓得化不开的叹息，沉甸甸地坠在冰冷空旷的空气里：

“……唉！……你爹那两手，能在莽山里把断根的药都寻回来……那能踩着阎王爷脑门走山路的腿脚……那才叫真本事……可惜了啊……栖霞寨……白白亏了这么个定海神针……”他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宽慰也好，骂几句贼老天也好，可喉咙动了几下，最终只觉得嗓子里堵满了没用的灰，再多的话说出来也是干巴巴的。被风雪刻出深沟的脸上更添了几分苍老的印痕，他重重地在林风瘦削的肩膀上拍了两下，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托付感，转身融入了门外那片更加凶狂肆虐的风雪之中：

“这天邪性得很！看好那点火种，可不敢让它熄了……门…门闩紧了！”

寒风就像找到了破绽的窥探者，抓住门轴下的缝隙，嗖地一下又钻了进来，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般冰冷。林溪把自己蜷缩得更小了，小脑袋几乎要埋进膝盖里。

林风没吭声。快步走到门边。木门底部被虫蛀烂的豁口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透着刺骨的寒气。他捡起一块已经被冰冷的雪水浸透、变得又硬又冷的破旧麻布，弯下腰，一点点，一寸寸，用尽全力地把那块破布塞进缝隙里。塞得死死的，严丝合缝。风暂时被挡在了门板外面，只能更加狂躁地在门外嘶吼咆哮。

他的目光，却穿过屋子里的昏暗，像带着千钧重量的无形箭矢，沉沉地钉在了墙角那个空无一物、落满了灰色浮尘的木架上。那里曾经是他的骄傲所在。是父亲林震精心收集、寨中人人羡慕的药囊和装着秘方古书匣子的家。如今，像被贪婪的秃鹫轮番洗劫过后，只剩下一堆无人问津的破烂渣滓。

几个豁了口子、蒙着蛛网的粗陶药罐。

几本边角被蛀虫啃得参差不齐、书页又焦又黄像枯叶一样卷起来的薄薄书册。

斜斜歪倒在这堆“残骸”最靠外的地方，一卷没有封皮、只用坚韧的野猪筋草草穿缀起来的厚厚书册——朴实无华，粗糙得像块刚从峭壁上敲下来的、未经任何打磨的山石。书页卷起的一角露了出来，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墨线，勾勒着山的轮廓，旁边还有潦草却力道十足的小字注解，正是林震特有的笔迹，筋骨遒劲中带着点狂放不羁：

“蛇盘口，看着是平地，其实是能吞人的流沙鬼坑子。外面那片松树林，落叶踩上去要是‘咕噜’响，三步之内铁定有陷坑！”

林风走了过去。指尖轻轻拂过冰冷又落满灰尘的木架，带起一小缕微尘在稀薄的光线里无声飘散。他异常小心，甚至带着近乎虔诚的轻柔，抽出了那卷厚厚的书册，动作轻得像是在抱一个熟睡的初生婴儿。书册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知识的厚重分量，仿佛也承载着沉甸甸的命运。

他拂去封面上的一层薄灰，粗粝厚实的纸质摩擦着他的指尖，感觉像是在触摸一块饱经风霜的树皮。

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复杂的气息扑鼻而来。

是陈年老屋灰尘堆里特有的那股子陈腐味儿。

是墨块磨碎后混着水的、隐隐的腥气。

是晾晒了几百个日头、早已干透了的不同草药梗茎芯叶交织混杂的浓烈辛香。

更深的地方，还沉淀着一种东西。像是无数个日日夜夜被林震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后，彻底浸透进纸张纹理里的东西——木屑混合着深山松脂的微香，猎物的血腥气被岁月洗淡后的铁锈味儿，汗水的咸湿气，以及那独属于云澜莽林深处的、无法言说的野性气息。沉重，却又在沉寂中孕育着一种诡异的勃勃生机。

他紧紧抱着这卷如同身体一部分的书札，像抱着第二条性命，走回那点微光跳跃的火塘边。也许是被那一点点稀薄的暖意吸引，蜷缩着的林溪像只受惊怕冷的小鹌鹑，不自觉地往哥哥腿边挪了挪，小小瘦瘦的身子轻轻挨靠在他的小腿上。

“溪，过来点，靠着火。”林风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够抚慰人心的沉稳。他自己也挨着冰凉的石砌塘沿坐下，身子微微向前倾了些，用后背挡住门口方向可能有寒风漏进来的角度，小心谨慎地将火塘中心那一小团苟延残喘的红色暖意，尽力聚拢到摊开在膝头的、颜色泛黄的粗糙书页上。火光跳动得飘忽不定，光影在纸张上恍惚摇曳，如同命运悄然伸出的手指，正在无声无息地翻阅。

“哥……糊了……”林溪努力把自己的小脑袋往前探，使劲眯起眼睛，辨认着那些在她看来像鬼画符一样的弯弯绕绕的墨线和符号，声音含糊不清。

林风没有立刻回应妹妹。他几乎将整个心神都倾注在了那片充满潦草线条、简略山形图和各种细密批注的天地里。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像是在光滑的岩石表面刻上了一道浅浅的皱痕。他那只带着薄茧的右手食指，顺着墨色的痕迹移动，轻轻地、不带丝毫犹豫地划过图上一处标着几道诡异扭曲漩涡纹路的地方——落魂坡。

指尖划过那处标记的瞬间，林风整个人猛地一僵！

一股极其微弱、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顺着指尖的皮肉、沿着骨头里的细缝，像一条冰凉的水银蛇一样“嗖”地钻了进来！这寒意不同于冰天雪地的透彻冰冻，它是一种污秽的、粘稠的、仿佛是由无数充满了怨毒和诅咒的意念凝结成的、极为阴毒的湿寒之气！它在林风的掌心倏地打了个滚，就像潜伏在黑暗里的毒蛇无声地吐了一下信子，紧接着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快得让人几乎以为那只是过度紧张带来的错觉。

火塘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的微弱声音，头顶被积雪压得不堪重负、发出呻吟的屋梁，身边林溪紧张而细弱的呼吸声，门外狂风不甘寂寞的愤怒嘶吼……

在这一刻，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着厚重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

恍惚间，林风觉得这感觉，仿佛是书页深处还封存着……

一缕来自万葬渊那无边黑暗中心、永世不散的恐怖气息？

还是……父亲当年描画这处绝凶之地标记时，倾注在这片笔墨之上的、那最后一丝至死方休的极致警觉？

林风的心跳，漏跳了一拍。耳边甚至仿佛响起了炸雷的轰鸣。

他猛地收回手指，视线急切地锁在那处标记下方，父亲林震用如刀锋般刻下的注解：

“……落魂坡，终年不见鸟雀飞过，连风都死在那里。活物踏足，毒瘴立浓如墨……疑有幽径，直通地肺深处极阴煞气的源巢……”

林风用力地闭了一下眼，强行将那股在意识里翻腾搅动的冰冷异感强压回脑海深处最黑暗的角落，像是在关押一头危险的野兽。手指不再犹豫，甚至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颤，迅速离开了那片不祥的漩涡纹路，果断地指向旁边另一幅画得相对清晰一点的山势草图的一角：“溪溪，看这里，”声音依旧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像黑暗中用锤子将钉子一颗颗楔入木头，“像不像……咱寨子西头野猪岭拐角那块……卧牛似的大青石？”

他在念给妹妹听，用这种细碎的、枯燥的现实细节的声音，试图给她空虚恐惧的心填上一点点东西。但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在这字里行间和潦草线条里奋力挖掘、梳理、验证、拼命地想要记下一切——这些是仅存于灰烬记忆里的路标，是通向他无法改变的过去，以及那遥不可知未来的、唯一一点微弱的线索。

风，裹挟着雪末，在栖霞寨那些高低不平的破败屋脊和简陋的竹篱笆间打着旋，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尖啸。那股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寒之气，依旧像跗骨之蛆，拼命从每一条缝隙里往林家这座孤零零的木楼里钻。屋顶上堆积的雪层越来越厚，沉甸甸地压着，仿佛随时能把整个栖霞寨压垮，碾进万葬渊那永无天日、冰冷死寂的冻土层下。

木楼深处，唯有那一点小小的火苗，还在不屈地抵抗着这铺天盖地的冰冷。

林风挺直了他那还远未长成的、单薄瘦削却不肯有半分弯曲的脊梁，尽可能地将膝头上摊开的父亲手记对准那一点仅存的微光。他读得很慢，有时会为了辨认某个潦草的勾画或标记而停顿思考，声音断断续续，却如同一个独自跋涉在无尽黑暗中的行人固执的脚步声，倔强地、毫不停息地响起。

“……蛇盘口…落叶松软…踩上去有怪响……三步之内，必有陷人的坑……”

“……东边那个山崖……垂挂紫葛藤蔓的地方…石壁后面藏着风洞……穿过去…能走到向阳的坡面……”

刚刚削到一半、带着新鲜木屑的青冈木柴担，就斜斜地放在他的脚边不远。那柄豁了口、不起眼的柴刀，刀身透着冷硬的幽暗，默默地躺在他随手就可以够到的石板地上。

柴刀冰凉的铁气，与火塘深处那一点点微弱得可怜的暖意，在他身周这片方寸之地上空默默地互相倾轧、渗透、搏斗。

林风左手死死捏着那卷被汗水微微浸得发软的厚厚书札边缘，纸张的粗粝感清晰地传来，提醒着他现实的沉重与真实。他右手的食指却保持着干燥和异常的沉稳，坚定地指点着书页上某个他目前还未能完全参透、却直觉重要的节点。那根食指绷得笔直，指节坚硬如竹。

那姿势，分明是在拼尽全力护着一簇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却又隐藏着燎原潜力的星火火种！

又像是一个孤独的斗士，正在紧握着他唯一的武器——一柄终将出鞘，劈开前方万千风雪荆棘的孤傲长刀！

雪，无声地落着。

漫天飘洒，仿佛都是被凛冽寒风吹干的、无处安身的残骨齑粉。

楼外，是天昏地暗的沉沦。

楼里，只有一点不肯向黑暗彻底屈服的残火还在跳动。

少年暂时停下了削木的动作。握刀的手，却攥得更紧、更死！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暴起，突兀得像荒原上沉默的、棱角分明的石峰。

他心底深处，渐渐明白了一个父亲未曾言说的道理。

父亲留下的宝藏，绝不仅仅是这一卷厚厚的书札，不仅仅是那几张记载着珍贵药方的残破纸页，也不仅仅是那把承载着林家过往荣光、此刻却被旁人惦记的宝刀。

还有这柄豁了口的、毫不起眼的柴刀；还有这双此刻沾满了木屑和草灰、瘦骨嶙峋却已经学会干活的手；还有胸腔里死死憋着的那一口浊气——一口顶着千钧重压也绝不轻易松开的、不服输的硬气！

这死也要护住这一星半点微末火光的——心气。

刀是死物，心是活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