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焚天业火，显圣蒙尘

第一章九曜焚天

苍穹之下，灌江口正在被活活烤干。

天上挂着九轮小太阳，它们没有太阳的光明万丈，只有凝固在虚空中的酷烈恶意。赤红的火焰在光球内部沸腾不休，烧透了万丈高空，把天空本身烫穿了一个巨大的、流着熔岩般脓血的窟窿。空气不再流动，每一次吞咽都像把滚烫的铁砂摁进喉咙里，灼烧着，撕裂着，带来窒息的死亡感。

咆哮奔涌的灌江水，此刻只剩下焦黑龟裂的河床，裸露出的淤泥被烘烤成坚硬的板砖，裂开的缝隙像是大地痛苦的呻吟。枯萎的庄稼化为灰白的浮尘，风一过，便打着旋消散无踪。曾经屋舍连绵的江口两岸，如今只剩残垣断壁的焦黑骨架，狰狞地刺向同样在燃烧的天穹。

惨叫声早已微弱，更多的是拉风箱般嗬嗬的喘息，最终被无孔不入的灼热粗暴地掐断。偶尔还能看到被烤得蜷缩变形的焦黑人形，在滚烫的瓦砾堆里无意识地抽搐几下，如同油锅里最后挣扎的活物。死亡的焦糊味混着绝望的腥气，凝滞在每一寸滚烫得能灼伤肺腑的空气里。

杨戬站在江口残破的石阶上。

那身曾令妖魔胆寒的亮银锁子甲，此刻是唯一在炽烈光焰下还保持冷硬反光的存在，却不再纯粹。肩吞兽威严的兽首上，糊着一块半凝固的暗红血污，混合着黑色的焦灰和尘土——那是刚才掠过时，一个逃命的汉子被倒塌的燃木击中后背，喷溅出的血与组织碎块。臂鞲冰冷的表面，无声无息地粘着几点最细微的炭黑颗粒，杨戬认得那气味，一个躲在倒塌门板下的半大孩子被活活烤焦后扬起的灰烬。战靴厚重的玄色金线云履上，更是沾满了湿滑泥泞的污痕，那是恐慌逃命的人群踩塌了岸边松软淤滩留下的、混杂着泪水和恐惧的泥浆。

这里是他显圣的真君庙所在，是他受万民香火、许下守望誓言的三界法眼。二郎神庇护的福地，如今是他的眼瞳所及、耳中所闻、呼吸所感，尽是无边炼狱血海。

骤然间，那九个悬挂的魔日中，离得最近的一轮猛地黯淡了一瞬。上方的赤红云层被一股沉重的金光强行撕开。

一座巍峨的金塔轮廓在赤色与金色的交织中沉沉压下。七层宝光流转，祥瑞之气本应如甘霖，此刻却带着冻结骨髓的冰冷，切割着下方苦苦挣扎的生命气息。

托塔天王的巨大法相虚影凝结在塔顶金芒之中，如冰雕的神峰。他的面容在神光中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穿透灼热的空气，带着睥睨和不容置疑的律令，死死钉在杨戬身上。

“杨戬！”李天王的声音如同千万铜钟同时震响，沛然的神威轻易压过了大地上蝼蚁般的哀泣，“此地生灵犯禁，触动上古封魔之痕，毒瘴滔天！九曜星君奉旨布下这玄火炼邪之阵！此火非凡，灭毒亦毁形。天数如此，非力可挽！尔乃清源妙道真君，司职护法，速引身侧黎民退往阵外西山暂避！此乃天道无情，命数所致！速去！”

每一个字都像无形的铁楔，砸入这沸反盈天的地狱，冰冷地宣告着放弃。

“天道无情？”

杨戬的声音不高，却在这片神威与人声的喧嚣中清晰地切开一道裂隙，每一个字都像寒冰磨砺着金刚石。他微微仰头，目光迎向塔顶那冰冷的神目。那双曾洞穿幽冥、降妖伏魔的锐利眼眸，此刻沉淀的东西让高高在上的托塔天王也不由得心头一凛。

那不是败退的颓然，不是战意的狂野，更非面对上峰神威应有的服从。

那是一片海。

翻涌着深沉如墨的悲恸，那悲恸中掺杂着灼烧肺腑的怒意。碎瓦砾间婴儿蜷缩烤焦的小小拳头，老妇人浑浊血泪划开的沟壑，青壮汉子临终前空茫瞪着苍天的、刻骨的恨……无数血淋淋的画面在他眼底汹涌起伏，凝成了滔天的浊浪。他缓缓抬起右臂，覆盖着狰狞臂甲的手指没有指向天上那灼烧的九个邪眼，也没有指向金塔上那威严的神祇。

他指向脚下这片正在哀鸣的焦土大地。

指向那被九轮魔日肆意炙烤蹂躏的万千生灵。

一滴浑浊的、混杂着黑灰与血丝的液体，正从他冰冷的、由天庭御赐珍宝打造的亮银臂甲上缓缓滑落。那液体滚落在炽热的焦土上，嗤地一声，蒸腾起一股微弱而刺鼻的白烟。

“以我灌江口治下万千黎民的骨血为薪柴，熔铸神魂为祭品，”杨戬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如同即将挣脱束缚的巨澜，一字一顿砸向天际，“这便是天王口中无情的‘天道’？这便是无可挽回的‘命数’？”

“大胆狂徒！一派胡言！”一声霹雳般的暴喝当空炸响！

那嘶哑的怒啸携着无边炽热的威能，将赤红的云层粗暴地排开！一道周身燃烧着狂暴金焰的巨大身影如陨星般轰然砸落，正正落在杨戬前方十丈之地！

轰隆！

大地猛烈震颤，堪比金石坚韧的岸基被砸出一个巨大陷坑，蛛网般密集的裂痕狂乱蔓延。灼人的气浪裹挟着烟尘碎石席卷四方，焦臭的空气被强行撕开一个短暂的空洞。

尘埃未落，便显露出巨灵神那山岳般的骇人身躯。黑沉沉的玄铁重甲覆盖全身，每一块甲片都折射着九曜魔日的冷酷光芒。那柄宣花板斧比他两个腰身还粗，通体如同流动的熔岩，斧刃处更是炽白得令人无法直视！此刻巨斧斜指被烧得通红的穹顶，凶戾的斧光与天上九个魔日的邪火共鸣，仿佛接引下一丝九天之上的刑罚意志！

“小小凡间蝼蚁，染毒瘴化为邪孽魔物，死则死矣！”巨灵神那铜铃般的巨眼燃烧着凶狠与毫不掩饰的轻蔑，死死钉在杨戬身上，目光扫过杨戬肩甲上那块格外刺眼的、凝固着凡俗血肉的污迹时，那张被沉重面甲阴影半遮的阔脸上，鼻孔喷出两股灼热带着硫磺气息的浊气，满是不屑。

“显圣真君！尔为护法天神，坐镇此地，不思肃清妖氛，反在此地胡言乱语，蛊惑人心，质疑天机！”他那雷霆般的咆哮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空间，“九曜星君奉玉帝旨意行事，便是天条，便是天理！你敢抗天不成？！！！”

“抗天？！”最后两个字裹挟着无匹神威，如同天罚的丧钟，重重地砸向江口那一片死寂的焦土，砸向岿然不动的银甲身影。

灌江口的风声，死者的余烬，生者的喘息，仿佛都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只有头顶九个魔日无声的燃烧，投射下更加惨厉的光芒。

杨戬缓缓垂下眼帘。

他不再看那如高山压顶的巨灵神，不再看那宣花斧上跃动的、足以斩断山岳的神力光芒。他那覆着冰冷金属的指尖，轻轻触碰着臂甲上那一道蜿蜒曲折的污痕——血痕、泪痕、焦灰的痕迹。在他脚下半步之遥，一截焦黑的、属于孩童的木头手臂深深嵌在滚烫的泥土里，断裂处是烧熔的焦糊。

一种沉重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在焦灼的空气里沉淀。

巨灵神眼底那仅存的、因对方沉默而强行按捺的凶暴戾气，终于被这死一般的寂静彻底点燃！那是一种被蝼蚁无声的藐视彻底激怒的狂暴！双臂那山峦般的恐怖肌肉猛然贲张虬结，将沉重的玄铁臂甲都撑得吱嘎作响！粗如梁柱的指节死死握住巨大斧柄末端，力量狂涌——

“装聋作哑！不知死活！便叫你形神俱灭，知晓何为天威！”

呜——！

宣花板斧瞬间化作一道炽烈狂暴的赤红巨刃！它破空的不是风声，而是空间被强行劈开、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尖啸！那斧刃的光芒膨胀百倍，贪婪地汲取着天上九轮魔日无穷无尽的凶戾炎能，将巨灵神毕生的神力与冰冷的九曜天火粗暴地熔铸于一！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灭尽生机的焚世血芒！所过之处，滚烫的空气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被碾成齑粉，大地以其落点为中心，层层塌陷崩裂！这一斧，不再是凡力的巅峰，它裹挟着浩荡天威，挟持着无情天道降下的裁决意志，要将这敢于默然以对的天神叛逆——从肉身到元神——彻底碾碎成尘埃！

“死！”

斧芒赤红，带着九曜星君的无上权柄与灭世意志，与巨灵神那撕裂大地的蛮横神力合流，轰然降临！尚未真正触及杨戬立足之处，那恐怖的威压已将他脚下的焦土碾成深达尺许的粉末，将他一身银甲映照得如同即将被投入熔炉的赤红铁块！狂风自下而上逆卷，卷起无数滚烫的碎石沙尘，遮蔽了仅存的视线！

死亡的阴影，带着审判的无情与天火的酷烈，覆盖了那一片孤立的银光！

就在那蕴藏着天庭律法威严与九曜天劫神威的赤红斧芒，即将触及杨戬头顶那缕象征显圣真君尊位的玄色束发丝绦的刹那——

嗡。

时间，或者说感知中的时间，凝滞了万分之一瞬。

那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巨响开端，反而是一声沉闷到极致、如同万丈深潭底部巨石滚动，又似太古巨兽筋骨崩断前的微弱呻吟。这声音来自杨戬体内某个渺不可查的深处，却奇异地压过了那撕裂苍穹的斧啸！

杨戬，依旧低着头。

他没有看那焚山煮海的斧光，没有看巨灵神那因狂暴发力而扭曲的狰狞面孔，甚至没有看脚下正寸寸崩解的地面。

他盯着自己伸出的右手。

那只右手缓缓向上抬起，动作舒缓，却带着一种沉重山岳不可阻挡的态势，连空气都为之迟滞凝固。随着手臂的抬起，他周身那层被九曜魔焰烤得如同烙铁的银甲表面，突兀地、剧烈地荡漾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波纹！

那波纹非是虚幻气劲，而是空间本身在银甲四周被强行拉伸、挤压产生的可怖褶皱！一道难以形容的锐芒，自他抬起的指掌间迸发——那是最纯粹、最古老、斩断一切虚妄概念的庚金本源之气！

纯粹的锐，纯粹的杀，纯粹的无情斩切！

它不再是武器所散发的寒光，它就是斩断本身！它的目标是——

三尖两刃刀依旧在杨戬身侧。

但这凝聚于指尖的纯粹庚金圣芒，已然破空！

并非闪电般飞射，而是……蔓延！

那道凝聚了斩断意志的庚金圣芒，甫一出现，便“生长”开来。不是朝着巨灵神的方向，而是朝着它正面碾压而下的那道裹挟着天威与焚世之力的宣花板斧斧刃！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超脱了空间束缚的方式，“蔓延”过去。

没有震耳欲聋的碰撞声。

只有一声短暂、急促、宛如钝刀切割陈旧皮革的——“嗤啦！”

紧接着，是亿万片琉璃镜面同时被暴力击碎的爆裂脆响！

哗——啦啦啦！！！！

时间恢复了流动。

那曾贯穿天地、嚣张霸道、代表着九曜神威与天界法度的赤红巨芒中央，一条笔直的、完美的、闪耀着纯然白金光泽的裂线，从斧刃尖端一路贯穿至斧柄末端！裂线所过之处，原本熔岩凝铸般的神兵本体，如同被无形巨手撕碎的朽木，寸寸崩解！无数炽热的、闪烁着神力的、边缘赤红的金属碎片如同被冻结的熔岩雨点般，失去了所有威能，朝着四面八方迸射开来！

被庚金圣芒余波扫过的碎片，更是无声无息地化为比尘埃还细的虚无。

那道延伸的“斩断”意志，并未因摧毁巨灵神的神兵而停歇。它如同无情的命运之矢，沿着那瞬间崩碎的斧芒通道，以超越神念的速度，精准地捕捉到了前方那山岳般躯体核心的一点！那一点，是巨灵神胸膛神力奔涌的枢纽！

“噗！”

这一次的声响更轻，如同细针穿透湿纸。

一道细小却纯粹到刺目的白金光线，在巨灵神那如同山脉壁垒的重甲胸口一闪即逝。

时间，再次凝固了一个刹那。

巨灵神脸上的狂暴戾气彻底僵住，被不可置信的空白取代。他山岳般庞大的身躯，那足以扛起仙山的神力壁垒，保持着双手虚握、悍然下劈的姿势，如同被天神之手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只有他空洞的眼瞳深处，映照着身上那件曾经威风赫赫的玄铁重甲中央，一个前后通透的、碗口大小的恐怖孔洞！孔洞边缘光滑如镜，是被极致力量瞬间洞穿的法则级破坏！没有血液喷溅，伤口边缘的重甲和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结晶化状态。

“哐当！”

几片失去力量支撑、最大的宣花板斧碎片砸落在地，滚烫的边缘将焦土烫出缕缕青烟，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声响，如同敲响在诸天万界寂静心脏上的丧钟。

巨灵神那山岳般的身躯终于失去了所有支撑，朝着杨戬沉默的方向，如一座被抽空了地基的神山，缓缓前倾。

轰！！！

山崩地裂般的巨响炸开！

庞大的玄铁重甲轰然砸落在他自己踏出的、被九曜之火烤得半融的陷坑里！大地猛烈地摇晃，激起数十丈高的、混合着灰烬、碎石和炽热气浪的黑色狂澜！这曾经的天庭先锋猛将，此刻如同破败的顽铁傀儡，深深嵌在他自己与九曜之力共同摧毁的大地伤痕之中，激起无边烟尘！

天空之上，那巍峨的七宝玲珑塔凝实的光影，似乎为不可察地颤动了一瞬。塔顶投射下的冰冷神光第一次出现了不稳的摇晃。塔顶深处，托塔天王那模糊在神光中的面容，似乎也显露出一丝短暂的惊愕僵直。

烟尘弥漫，遮蔽了战场核心。

九轮魔日的光芒被烟云切割，在翻滚的尘埃中投射出诡异的光柱。天地间唯余那被踏碎大地的呻吟和尚未散去的灼热死寂。

烟尘渐散。

一道身影，在弥散的黑色尘埃中缓缓显露轮廓，清晰起来。

杨戬立于原地，未曾移动分毫。足下是丈许方圆的完好地面，如同狂澜中孤悬的磐石。那身亮银锁子甲片尘未染，唯有肩头那滴顽固的污血，异常刺目。

他左手垂于身侧，三尖两刃刀幽然悬停其旁，古拙的刀锋吞吐着冰冷沉寂的寒光。

而他抬起的右臂——那只刚刚点出惊世一击的手——已然落下。覆甲的手指虚握，食指微曲，指尖斜斜地指向苍穹深处，那九个熊熊燃烧的邪恶小太阳所在。

“天？”一个词，低沉，平静，没有半点烟火气，却如同沉雷在滚烫的地表下炸开，震得天空的云霾无声翻滚。

他抬起了头，目光顺着那虚点的指尖，刺穿重重烟尘和赤红的天空，笔直地投向那高悬九天的毁灭之源。

“你天庭引动的这场灾祸，”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无形的敕令，烙印在焦灼翻腾的天地之间。

“当由我——”

银甲下的身形猛然爆发出无形的气场，周遭翻滚的烟尘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轰然排开，显出清晰的方圆！那亮银的甲胄瞬间被映照得如同出鞘的神锋，通体绽放出纯粹凛冽、足以斩断虚空万法的庚金神芒！他眼中沉寂的冰海之下，是足以焚灭星辰的怒意岩浆！

“——灌江口二郎神来平息！”

“轰隆隆——！！”

仿佛为了印证他这破天惊世的宣言，遥远的、无法衡量的高天之上，仿佛穿透了三十三重天罡，越过了无量星海，某处不可窥探的、由永恒琉璃铸就的古老圣境之中。

噗！噗！噗！噗！噗……

一盏盏悬浮于无形道纹之上、象征某种古老平衡的琉璃圣盏，毫无征兆地接连炸开！细密的裂痕瞬间爬满剔透的杯壁，下一秒，无声化为亿万晶莹的碎屑，崩散坠落于虚无之中。琉璃碎裂的光屑倒映着下方翻滚的凡尘炼狱，无声宣告着某个维系了万载的秩序，此刻被生生劈开了一道狰狞的裂口！

三尖两刃刀的锋芒，撕裂九重魔焰云天的瞬间，便是旧日秩序崩塌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