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衡历二百二十五年冬至酉时三刻
林府后厨的蒸屉腾起第三柱白烟时,十二岁的林惊雪正趴在暖阁的黄花梨月洞窗前。
她数着檐角铁马被北风掀动的次数,那些铸铁雀鸟的喙尖凝着冰棱,每隔七次风啸便坠下一滴浊泪,在青石板上砸出蚯蚓状的血痕。
“小姐仔细冻着。”奶娘抱着鎏金手炉掀帘而入,发间沾着细雪,“前院在挂红灯笼呢,您不去瞧个热闹?”
林惊雪摩挲着袖中《海疆堪舆图》的残页——这是晌午从父亲书房顺来的。
羊皮卷边缘的焦痕犹在,三日前朱雀大街刑场的焦糊味突然涌上喉头。
那些斩首犯人的头颅在雪地里打旋,血珠子溅上糖画摊子的龙须酥,像极了阿娘绣绷上未收针的杜鹃啼血图。
“阿姐又在发痴。”八岁的林霜月蜷在熏笼旁,将松子糖咬得咯吱响,“爹爹说今夜要放焰火,比上元节还气派!”
暖阁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二十四个青衣小厮正踩着梯子挂灯笼,茜素红绉纱在暮色里翻卷如血浪。
林惊雪突然按住狂跳的太阳穴,她看见那些执灯人的皂靴像是士卒的
戌时初,巡夜更夫的梆子声有些发闷。
林霜月第五次缠着姐姐讲海神娘娘的故事时,祠堂方向的犬吠戛然而止。
林惊雪攥紧袖中火折子,那是上月从黑市淘来的暹罗货。
窗纸上的灯笼影忽然扭曲成獠牙状,她嗅到松脂混着尸油的特殊焦香——是攻城用的猛火油!
“咻——”
第一支鸣镝钉入《仁心济世》的匾额,鎏金木屑纷飞如蝶。
林惊雪扑倒妹妹的瞬间,三棱箭簇擦着发髻掠过,将青玉簪钉进博古架。
那支父亲从南海带回的砗磲宝船轰然碎裂,珍珠滚落满地,在火光中像极了森森白骨。
“去地窖!”林母撞开房门,云锦褙子溅满褐斑。
这个素日闻见血腥便要昏厥的妇人,此刻正握着把剔骨尖刀,刀柄缠着给女儿绣嫁衣的鸳鸯锦,“血枫冢的机括在......”
话音未落,黑衣死士已如蚁群漫过影壁。
林惊雪看见领头人靴尖的银螭纹——谢氏家主谢泓正在擦拭软剑,剑身映出他慈悲的眉眼,恍若庙里拈花一笑的菩萨。
“林夫人何苦?”谢泓抬脚碾碎滚落台阶的翡翠耳珰,那是林父求娶时的信物
“航路图换全尸,这买卖不亏。”
回应他的是林母掷出的青铜药杵。暗格里弹出七枚透骨钉,谢泓旋身避让时,老仆已将姐妹俩拽进密道。
林惊雪最后回望的刹那,母亲撕开百褶裙,腰间雷火弹的引线正在燃烧——原来那些年她总说腰疼,缠的从来不是药带。
“活着的人要吃饭。”林母点燃火折子的手很稳,像在给女儿试嫁衣的盘扣,“记住,林家的血不是红的。”
子时龙脊山鹰嘴崖
雪粒子混着冰碴往领口里钻,林霜月舔了舔皲裂的嘴唇。
她们已经在山道上攀爬了快一个时辰,绣鞋早被荆棘扯成碎布。
阿姐说翻过鹰嘴崖就能看见海,可她只闻到浓重的铁腥味——像父亲书房那柄生锈的鱼肠剑。
追兵的火把在山腰汇成赤蟒。
“分开走。”林惊雪突然扯断颈间红绳,羊脂玉玦的断口在妹妹掌心划出血槽。
这是去年生辰父亲送的,刻着“惊雪”“霜月”两个名字,如今倒像柄染血的匕首。
八岁的女童还不懂什么叫永诀,却本能地攥紧玉玦。
那些血珠渗进玉脉,竟显出蛛网状的纹路——是父亲醉酒时提过的海路星图!
“西边崖洞有藤梯...”林惊雪抓起块燧石往额角猛划,温热的血糊住睫毛时,她竟想起元宵节那盏走马灯。
画屏上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转过三巡,血泪就染红了半阙城墙。
铁矢破空声贴着耳际掠过,谢泓的软剑挑开她衣襟时,带起一串血珍珠。
那些血滴在雪地上,慢慢凝成残枫状——和祠堂祖宗牌位后的图腾一模一样。
谢泓剑尖挑起她下巴,“你说那小丫头能爬多远?一里?半里?”
林惊雪突然笑了。
她想起上月偷看母亲配药,那个贴着“鸩”字的青瓷瓶此刻正在袖中摇晃。
瓶身描金的断肠草纹样,与谢泓衣摆的刺绣微妙重叠。
“谢大人。”少女染血的齿间呵出白雾,“您靴底沾着鸩羽粉呢。”
谢泓暴退的瞬间,林惊雪将药瓶砸向岩缝。
千年沉积的石灰岩遇毒沸腾,整片雪坡像被揭开的棺材板般塌陷。
她最后听见的,是谢泓气急败坏的吼声混着狼嚎:“放火箭!把这座山烧成炼丹炉!”
寅时三刻血枫冢
林霜月是被热浪灼醒的。
她蜷缩在先祖林道陵的墓碑后,看着燃烧的松脂从山顶滚落。
那些琥珀色的火团在雪地上弹跳,像极了阿姐去年养的波斯猫——那猫儿被谢家小公子射杀时,眼珠也是这般琉璃色。
掌心玉玦突然发烫,墓碑后的藤蔓开始诡异地蠕动。
腐潮气息扑面而来的刹那,石壁上浮现出荧光脉络——是父亲醉酒后比划过的星图!
十二幅海疆图在苔藓间流转,最终汇聚成血色枫叶的形状。
“这...”稚嫩的手指抚过岩画,机关齿轮的轰鸣惊起夜枭。
黑衣刺客的刀锋劈来时,林霜月本能地举起玉玦格挡。
“叮——”
玄铁面具泛着幽蓝的光,岳沧澜的剑尖还在滴血。他俯身拎起女童的后领,马鞍旁晃荡的青瓷瓶叮咚作响。
“鸩”字下面隐约可见一行小楷——永宁巷林氏药铺。
“从今日起,你叫岳知意。”将军的声音像生锈的铰链,“眼泪和真名都是催命符。”
林霜月咬破舌尖。她看见刺客的尸体正在融化——不是血,是谢氏暗卫特制的化尸水。原来这些年的平安,不过是猛虎打盹时的假寐。
卯时初谢府地牢
谢泓将软剑浸入孔雀胆药酒,看着血丝在琉璃盏中舒展。屏风后转出个戴幂篱的女子,裙摆逶迤如蜕皮的蛇。
“跑了两个小的。”他屈指弹响剑身,龙吟声惊醒了梁间蝙蝠,“岳沧澜的马蹄印往北去了。”
女子掀开皂纱,露出与林母七分相似的面容。她指尖绕着半截引线,正是林家祠堂雷火弹的残骸。
“血枫冢总要林家人才能开,”她将引线投入炭盆,“就像当年你姐姐的嫁衣,非得用苏绣不可。”
火舌窜起的瞬间,谢泓瞥见案头密报——摄政王萧衍亥时进了钦天监。
监正观星客的批命折子被烛泪黏住一角,隐约露出八个朱砂字:
苍璧裂,紫薇暗。
窗外,今年的初雪还在下。更夫敲着变调的梆子走过长街,谁家婴孩在啼哭,很快又被风雪掐灭了声息。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