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仙姓柳，少年风流，痴迷半生方知人去不可留。

神殇，落英域，洛川主河道上，一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背负长枪的男子手上划着竹桨，乘着一艘看上去挺有年代感的小舟，缓缓逆流而上。

小舟所过之处，似有星河倾泻，江水为之短暂停流，男子一身枪意宛若实质，纵横方圆数里。

春末的洛川边，是一幅杯水气与生机晕染开的画卷。

水面稍有上涨，青绿里泛着些许混黄，像一条懒洋洋的巨龙在翻身。水面上漂着上游冲下来的残枝碎叶，偶尔旋出几个涡，又很快被水流熨平。

岸坡上的芦苇正在抽新叶，青翠里夹着去年枯黄的残秆。野茼蒿和蒲公英挤在石缝里开花，风一过就簌簌地抖落绒毛。柳絮已经飘尽，剩下细长的柳条垂进水面，被浪淘的江水扯得忽沉忽浮。

临江仙看着江边景色，思绪却纷飞到四十年前。

“你就是新来的临江仙，长得倒挺帅。”

记忆中她像一只被春风吻过的蝴蝶，轻盈地随时会从尘世翩跹而去。

纱裙是她的蝶翼，走动时便漾开涟漪般的褶皱，偶尔被光照透，便泛起一层薄雾似的柔光。颈后散落的碎发总随着转头飘起又落下，仿佛触须般敏感地试探着空气里的温度。

她走在前面似蝴蝶翩翩，回过头伸出手对着他笑着说道：“我是蝶恋花，以后在文渊阁就由姐罩着你。”

修剪过的指甲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脸上笑容宛若那盛开的莲花，大方自然却又泛着丝丝高贵与纯净。

他小心翼翼地伸过手去，任由她牵着向前跑去，好似两只蝴蝶漫步花丛，春风带着一股湿润的泥土气息，混着还未蒸发的甘露，随着她的一颦一笑缓缓地挑拨着他的心，只一瞬的自由却成了伴随他一生的烙印。

他回过神，目光从远处回到江面。

一场春雨悄然而至，滴滴雨水击打着水面，泛起道道涟漪。

随着水波流转，心中尘封的记忆再一次涌现，一幕幕，恍若昨日。

“诶，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一直小弟小弟地叫你吧，虽然这样挺不错的。”

“什么？无名无姓，真可怜，不如你就跟着姐姐姓柳好了，至于名字嘛你就叫柳乘风好了。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怎么样，姐姐这名字帮你起的还是很有内涵吧。”

“你长得这么帅是不是有很多红颜知己啊。你脸红个什么，被我说中了？你这样可不好，到最后可是得不到喜欢的女孩子芳心的。”

“你整天板着个脸做什么，要多笑笑知道吗，爱笑的人运气都不差的。”

“你看那边练剑的那位帅哥，帮我问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这家伙长着一双桃花眼，估计是位很温柔的男孩子吧。”

“你说他会喜欢我这样的女孩子吗，他竟然喜欢花诶，我可是蝶恋花呀，跟我可真搭。”

“他怎么表情比你还臭啊，估计也是个榆木脑袋。”

“喂，不是叫你帮我搭讪的吗，怎么跟他打起来了。还有，枪不是号称百兵之王吗，你怎么连个用剑的都打不过，到头来还得我给你出气，唉，姐的桃花就这么飞了，都怪你。”

“你枪术这么烂，以后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啊，总不能期望我每次都在你身边吧。”

“哎呀，开个玩笑，别气馁吗，别看你现在谁都打不过，等你真正学成枪法之后就连我都打不过你了。”

“喂，你不会喜欢我吧，你的那些红颜知己一个个的都比我漂亮，眼瞎了才会看上我。提前和你说好啊，不要喜欢上我，我可不喜欢你的，更何况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就算他不喜欢我，我也不能答应你的，这样对你不公平。再说了你不是有很多红颜知己吗，找个你喜欢的共度余生多好啊，在我这棵树上吊死可是很不值得的。”

“别白费力气了，我自己的情况我还不清楚吗，等我死后你就把我葬在江边，地方别太荒凉啊，我可不太喜欢清静。记得以后常来看我，最好带个姑娘一起来，这样我才能真正放心。”

“真想看看将来是哪个倒霉玩意儿能看上你。”

“乖，别哭，姐会化作蝴蝶常来看你的。”

随着往日情景一幕幕从脑海中划过，男子心境一跌再跌，周身枪意却是稳步提升，方圆十里尽在枪意包裹之下，寻常修士连靠近都难。

小舟缓缓靠近岸边，男子将其系好，将竹竿仍在舟上，摘下头上斗笠，褪去身上蓑衣，露出本来容貌。

他生就一副风流骨，眉眼间夹带着丝丝忧伤，像是刚从哪场梦里醒转，又随时准备下一场荒唐。

鬓角修得极妥帖，衬得侧脸线条如工笔勾勒，但却偏有一缕不驯的发丝垂在额前，平添几分落拓。眼角微微下沉，看人时眸光流转，似醉非醉，既像多情，又似无情。唇薄，却红润，却常夹带着似有似无的哀伤，仿佛有什么不为人道的心事。

着一袭青碧色织金锦袍，衣色如初春新柳沾了烟雨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水光。衣料是奇南特供的云绫锦，织就时掺了银丝，行动间便流转出似青非青，似白非白的朦胧光晕恍若晨雾笼罩的江面。领缘与袖口皆用捻金线绣着连锦的卷草纹，细看方能发觉纹样里暗藏蝶翼，振翅欲飞。

腰间束着月白缎带，松松系成流云结，垂下两缕银丝绦子。左侧悬一枚和田青玉连环佩，玉色温润如深潭静水，随着步履轻叩，发出清越声响。外罩一件素纱半臂，纱上以暗针绣着疏疏落落的竹影，风过时纱衣翻卷，那些竹影便活了过来，在衣袂间婆娑摇曳。

最绝是襟前两指宽的位置，不知用什么绣法藏了幅水墨远山。唯有当他执起酒杯仰首时，衣料随着动作折射光线，方能看见一道黛青山痕自心口蜿蜒至肩头，仿佛将整幅江南山水穿在了身上。这般装束，既不失世家公子的清贵，又透着几分隐士的散淡风流，恰似青竹临风——看似谦和温润，骨子里却自有一段不肯折腰的孤高。

将背后长枪拿至身前，仔细端详着这位老伙计。

枪名孤舟，与那艘极具年代感的小舟同名。

此枪长七尺三寸，通体玄黑，枪杆乃百年阴沉铁木所制，布满细密水波纹路，握之如触江底沉石。枪头狭长，寒芒内敛，两侧血槽竟雕作孤帆远影之形，月光下会凝出露水，顺着凹槽滑落时，宛如船桨划开的涟漪。

枪缨用深海鲛绡染就，暗蓝近黑，摆动时隐现银丝织就的星图。距枪尾七寸处嵌着半枚青铜橹钉，据传取自某夜沉没的渡船残骸。最奇是枪身自带三分晃动，静止时亦如浮舟微漾，初学者往往被这韵律所惑，反失了杀伐准头。

使枪时风声呜咽，似孤客夜泊时吹响的苇笛。枪尖点地会溅起细碎水珠——即便在旱地亦然——那些水珠落地成痕，片刻便蒸腾成雾，将持枪者身形隐去大半。曾有钓鱼人在霜晨目睹枪影横江，恍惚见一叶扁舟载着无钩的渔竿，往来于虚实之间。

枪尾暗藏一截中空，内贮三粒沙金、七颗泪形珍珠。沙金是某年沉船的遗赠，珍珠则来自不同女子的哭泣。摇动时沙沙作响，恰似潮水轻舔着永远靠不了岸的船板。

此人便是枪仙柳乘风，江湖武评位居第七。

成名绝学有两式枪决。其一名为明月夜，周身枪意遍布四野，能让天空为之失色，就算是太阳正盛的正午时分，此招一出也能瞬间让乌云压境，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意。其二唤作彩云归，此招可叫四周空气为之阻塞，枪尖所过之处一道云霞缓缓绽开，漫布百里。

在舟上远望时，那城不过是一抹浮在江雾中的淡影，像宣纸上洇开的青灰墨痕。晨光斜照时，隐约能辨出城头的轮廓——不高，却极秀颀，如一柄斜插的玉簪，簪头栖着几片流云。江水在城下拐了个弯，波光便温柔地裹住城墙的倒影，碎成千万片粼粼的银。

小舟渐近时，城便从雾中显了真容。城墙是淡青色的，石缝里爬满暗绿的藤萝，风一过，藤叶便翻出银白的背面，整座城仿佛在呼吸。城头上立着个人影，似一片停驻的云。他不动，只是静静地望着江面，像在等什么，又像什么都不等。

待得靠岸后，城头上那位身影逐渐清晰。

他的眼睛生得极好，天生含情，眼尾微挑，似三月桃花蘸水而开，看谁都像带着几分缠绵的意味。瞳色偏浅，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仿佛盛着一汪温软的春醪，让人不觉地想沉溺其中。

此人正是剑仙刘怀安，江湖武评天下第一。

刘怀安站定城头，背负长剑，此剑名为桃红。

剑长三尺一寸，剑身窄而薄，通体泛着一种奇异的淡绯色，似初春第一朵将绽未绽的桃花浸在晨光里淬炼而成。剑脊处有道极细的血槽，日光下会流转出深浅不一的红晕，宛如枝头花瓣被风吹乱的影子。

剑格铸成错金桃枝状，五粒珊瑚珠缀作花苞。柄缠银丝，年深日久已沁入斑驳暗红，握之犹带体温。最奇是剑鞘——整块阴沉木雕就，表面天然形成的漩涡纹里，嵌着用朱砂与螺钿调制的桃瓣，手指抚过时竟有轻微弹性，仿佛真能掐出花汁来。

出鞘时无金属清鸣，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像利刃划开绸缎。剑风过处，空气里会浮起若有若无的甜香，中剑者往往先嗅到桃花气息，而后才觉出痛来。传说铸剑师在炉中投了怀春少女的指甲、深闺积年的胭脂泪，还有整整一瓮凋而未落的桃花。

剑穗缀着七枚玉铃，铃舌是冻僵的蝴蝶标本。每当夜深舞剑，铃声便化作断续的叹息，而那些绯色剑光在月下逶迤，恰似无数飘零的桃花顺着剑尖倾泻，终夜不歇。

刘怀安看着来人，手中长剑嗡嗡作响，似是对于接下来的战斗异常期待。缓缓举起手中长剑，本是暮春时节，城内原本凋零将尽的各种花朵却是奇迹般地缓缓绽放，呈现出万千姿态。

江湖皆知剑仙刘怀安两式成名剑诀。迎春一式可是百花齐放，争奇斗艳，无数花朵皆化作剑气绵延不绝，散布周身十余里。落红一式更是有百里桃花落的美称。

柳乘风看着扑面而来的剑气，一身枪意不再压制，瞬间延展十余里，与刘怀安周身剑气分庭抗拒。

只一瞬的碰撞便掀起万千尘土，化作一场绵延数十里的风波，待得风波平息后，只见刘怀安脚下花影城头已被剑气削去大半，城内所种花草几无幸免。

距花影城大约十里的地方，此处已站满来自神洲各地的江湖豪强，许是未料到两人仅是一接触的余波就有如此威力，许多人躲闪不及当场重伤，若非场中有一些强者及时散去肆虐的剑气与枪意，怕是会殒命当场。

似是担心再次伤及无辜，两人暂压身上气势，双双朝着东海而去。

注定是一场没有看客的约战，远道而来的众豪杰不免一声叹息，可又想起两人仅是余波便差点让他们埋骨他乡，众人又不免心有余悸。

那日东海之上，隐隐约约之间，众人并未看见如百花般齐放、百里桃花尽落的剑气，亦无黑云压城、百里云霞般的枪意。只见东海之上，似有牡丹缓缓绽放，化作舞女为这人间献上风华绝代的一舞的剑气，以及那宛如实质的，却又淡薄如水的愁绪组成的枪意。

无人知晓此战最后孰强孰弱，只是自那天后，花影城头再无剑仙身影，至于那枪仙，也好似退出江湖，不在现世。

花影城边，那艘孤舟似是通灵一般，束缚它的绳子竟是自行解开，循着潺潺降水，渐行渐远。

......

洛川一处支流之上，浑身是伤的柳乘风乘着那艘孤舟，缓缓靠岸。

映入眼帘的是一处院落，六尺来高的院墙上已有道道青苔，已是斜阳夕照，将人影映射在门上，柳乘风站在门前，却是不敢进去，好似怕惊扰故人，又好似不愿面对。

只听院子中燕子鸣叫声，似是啄来新泥筑巢。

柳乘风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门前，看着手中的那枚令牌。

此令以千年紫檀为骨，沉水不腐，入手温润如触古玉。通体呈海棠形制，边缘錾刻缠枝纹，细观之，藤蔓间藏有翩跹蝶影，须翅纤毫毕现，似要破木而出。

正面以错银法嵌「蝶恋花」三字，笔势如行云卷舒——「蝶」字翅脉透光可见，「恋」字牵丝处竟暗藏连理枝纹，而「花」字末笔垂露，凝作一粒琥珀，内封真实花瓣。

背面阴刻流水曲觞纹，指腹抚过能觉出凹凸：原是阵法大家以刀代笔，将「落花逐流水」的剑意化入线条。令牌悬于腰间时，遇风会发出极轻的振翅声，宛如彩蝶栖于袍角。

就在他黯然神伤之际，一只蝴蝶翩翩飞来，停留在他手中令牌之上。

蝴蝶不会说话。

此情此景，能回应他的似乎只有那首苏子的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