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雨下得像冤魂的啜泣，绵密不绝地冲刷着青石板路上的纸钱灰。济束蹲在柏木棺材上，嘴里叼着半块冷掉的糯米糍，齿尖忽然硌到硬物——棺材缝里卡着半枚青铜铃铛，铃舌上的“酆”字篆文正贴着他腕间旧疤。这疤痕自七岁那年起就烙在皮肉里，师父临死前盯着它咳出血沫，喉咙里挤出“踏潮阁”三字时，眼神活像见了尸变的亲娘。

“第七具。”他屈指弹飞铃铛，青铜颤音混着雨声荡出去，惊起檐角一串铜铃乱响。

棺材突然剧烈震颤，墨斗弹在棺身的朱砂线“噼啪”崩断。济束翻身滚下棺椁，后腰撞上纸扎人竹骨，怀里滚出个油纸包。腐臭的黑水从棺缝涌出，触到散落的糯米糍碎渣时竟腾起青烟，滋滋声里混着老掌柜的骂声从后院传来：“束娃子！香炉灰掺多了噎死煞灵，老子可没钱赔冥婚！”

“您老攒的棺材本够娶十八房纸人姨太！”他甩开墨线缠住棺沿，麻绳绞到第三转时忽觉掌心刺痛。低头见棺底阴刻的浪涛托月徽，暗红漆色像是用血调过——三天前渡口酒肆里，醉醺醺的船夫曾说踏潮阁的运尸船沉在巫峡口，船头竖着七盏引魂灯，灯油是用无舌童子的舌根炼的。

黑雾冲破墨线结界的刹那，青紫色利爪撕开腐水。济束后仰避开掏心一击，桃木剑挑开爪尖鳞片，烛火映出鳞下纹路：微缩的酆都城郭图上，西南角朱砂标记洇成血斑。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方位与师父咽气前用尸油绘制的“阴墟”图分毫不差。

“苍龙七宿开生门！”他咬破食指抹过《六甲镇山诀》残页，房梁悬着的七盏青灯应声炸亮。光束如锁链捆住黑雾时，女童鬼的脸从腐水中浮出，缠满江藻的脖颈挂着铜牌，殓文刻着“癸酉年酉时溺毙”——正是师父笔记中“水祭复兴年”的开端。

血蚕蛊啃噬煞气的嘶鸣里，济束鬼使神差蘸取女童鬼的泪抹过青铜铃。锈迹剥落处显出一行蝇头小楷：“石门开时冤魂渡，月落星沉踏潮归”，落款“欧氏观星录”的残印让他瞳孔骤缩。二十年前被灭门的星象世家，怎会与踏潮阁的邪祭扯上干系？

铜锣镇煞的余音未散，他扯断女童鬼半片衣襟。浪涛残月徽下藏着北斗蚀刻，斗柄所指正是西南群山。抬头望时，对面屋脊上的撑伞人正收拢星斗伞，伞骨青铜铃与他手中残铃严丝合缝。那人转身甩下一张泛黄帛页，纸纹与《六甲镇山诀》同源，却是师父的字迹写着“酆都引雷诀”——可师父分明说过，雷法早在龙虎山失传百年。

雨幕深处传来马蹄踏碎青瓦的声响，济束攥紧鳞片冲出铺子。西南方夜空北斗倒悬，勺柄直指天星峡。他想起老掌柜醉后的呓语：欧家祖坟有座无字碑，得用煞灵的血当墨拓碑文……

踏潮阁的快船此时拐过河口，船头疤脸汉子掌心的雷光结成龙虎山符印。济束缩回巷角，腕间“酆”字疤灼如烙铁。鳞片在掌心自行调转方向，朱砂点隔着皮肉戳中他心脏。西南群山中似有万千铜铃与血脉共鸣，那频率让他想起七岁时的雨夜——尸堆里伸出的青紫利爪，腕间被烙下疤痕时的剧痛，以及师父那句“你生来就是镇煞的料”。

女童鬼的残躯突然化作黑水渗入地缝。济束蹲身探查时，发现砖缝里嵌着半片龟甲，甲骨裂纹竟与鳞片地图上的酆都城门走向重合。他摸出师父遗留的罗盘，磁针疯转三圈后死死定在“鬼宿”位——那是二十八宿里主丧葬的星官，今夜却亮得妖异。

“束娃子！”老掌柜的烟袋锅从后院飞出来，“西街义庄刚送来口薄皮棺材，说是给淹死的戏班子丫头……”

济束接住烟袋锅，锅底余灰在雨中腾起青烟，烟纹凝成个“凶”字。他咧嘴一笑，抬脚把女童鬼遗留的铜牌踢进阴沟：“告诉义庄，这单生意得加钱——要三倍香灰，五斤朱砂，外加一坛踏潮阁的‘断魂烧’。”

暗巷阴影里传来铃铛清音，撑伞人的裙裾扫过湿漉漉的砖墙。济束假装弯腰系鞋带，袖中墨线已缠住那人鞋跟。伞面星斗忽明忽暗，他嗅到辣条混着硝石的气味——那分明是湘西赶尸人特制的驱煞药粉。

“姑娘，”他拽紧墨线咧嘴一笑，“您这伞骨铃铛缺了半枚，巧了我这儿正好有……”

伞面骤旋，青铜铃音割断墨线。济束掌心一空，只抓到片带字的纸钱，正面画着踏潮阁船徽，背面血书“天星峡有变”。他抬头时，西南夜空北斗陡然黯淡，一颗赤星坠向群山深处。

老掌柜的咆哮混着马蹄声逼近：“束娃子！踏潮阁的船队在渡口卸货，说是运的官盐，可麻袋缝里漏出来的——”

“是殓尸用的槐木屑。”济束碾碎掌心的纸钱，笑容里带了几分狠劲，“备船，咱们去会会这群活人送葬的行家。”

瓦片突然炸裂，疤脸汉子的雷符劈在济束脚边。他跃上院墙回头望，见那人腰间悬着的铜牌刻满龙虎山云纹，牌头却系着踏潮阁的浪涛残月结。

“道门正统也来掺和阴间买卖？”他甩出墨线缠住院外老槐树，荡过屋脊时朝追兵喊话，“告诉你们阁主，他那仿造的酆都鬼城——缺个哭丧的！”

西南群山传来闷雷，似有巨物在地底翻身。济束腕间疤痕滚烫，恍惚见自己站在青铜巨门前，门缝里伸出无数青紫利爪。欧月亮的星斗伞在此时掠过天际，伞铃与怀中残铃共振的刹那，他听见师父的声音混在风里：“束儿，你才是酆都真正的守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