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的雪有灵性。

立冬那夜落的头场雪呈青碧色，像被揉碎的孔雀石洒在瓦当之上，映得白氏旧宅的雕花廊柱泛着冷玉般的光。白砚蹲在檐下扫雪，掌心的狐首佩突然发烫，他抬头望向天际，只见三只仙鹤披着霞光掠过，鹤喙间衔着的玉简闪着微光——是凌仙宗的传讯鹤。

"测灵宴要开始了。"母亲白若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狐裘半敞着露出里面的月白中衣，领口别着枚褪色的玉簪，东珠坠子在风雪中轻轻摇晃。她向来畏寒，却执意要在廊下晒药，竹匾里摊开的血灵芝沾着新雪，竟凝成半透明的冰晶。

白砚拍拍裤腿站起来，注意到母亲袖口有片暗红污渍，像朵开败的红梅。昨夜他起夜时，曾听见她在药房剧烈咳嗽，瓷瓶碎裂声混着压抑的呻吟，等他冲进去时，只看见满地狼藉的药渣，以及她藏在袖中的青瓷药瓶——标签上写着"噬心散"，是鬼医谷的禁药。

测灵殿内暖意融融，青铜兽炉里焚着沉水香，二十八盏琉璃灯按二十八星宿方位排布，将殿内照得如同白昼。青丘狐族的少女们身着华服，依次将掌心按在鎏金测灵盘上，每当灵光绽放，席间便响起低低的赞叹。白砚站在角落，看着堂妹白薇指尖绽开淡青色灵光，测灵盘上立即浮现"木灵根，上品"的字样，族老们纷纷颔首，大长老更是捋着胡须露出笑意。

"白砚，该你了。"

大长老的声音像块冰扔进沸水里，炸开细小的涟漪。白砚深吸口气，走向测灵盘。他能感觉到背后无数道目光，有期待，有猜忌，更多的是隐隐的敌意——自他懂事起，就常听见族老们在议事堂低语，说他是"不详之人"，是母亲"被凌仙宗玷污"的证据。

掌心贴上测灵盘的瞬间，白砚听见母亲倒吸冷气的声音。测灵盘中央的夜明珠先是猛地一亮，随即黯淡下去，如同被乌云遮住的月亮。盘底的符文闪烁几下，竟毫无动静。满堂哗然，白薇掩嘴轻笑，旁边的族老们交头接耳，声音里带着惊诧与嫌恶。

"无灵根？"大长老皱眉，"不可能，青丘狐族岂会出无灵根的子弟？"他抬手一挥，测灵盘上浮现出复杂的符文，"再试一次，莫要紧张。"

白砚咬咬牙，再次将掌心按上去。这次夜明珠连亮都没亮，测灵盘反而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像是齿轮卡住的声音。母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狐裘下渗出点点血迹，她踉跄着扶住身旁的立柱，玉簪"当啷"坠地，露出后颈那道月牙形胎记——与白砚脚踝内侧的印记分毫不差。

"母亲！"白砚惊呼，冲过去扶住她。人群中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大长老的脸色瞬间变了："你...你竟有狐尾胎记？这可是...可是叛徒的标记！"

白砚愣住了。狐尾胎记？他低头看看自己脚踝，那道淡红色的印记此刻竟泛着微光，形状确实像条蜷缩的狐尾。母亲抓住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跟我来，快。"

她拽着他躲进祠堂后的耳房，反手闩上门。耳房里堆满了陈年族谱，霉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母亲颤抖着推开墙上的暗格，取出一本泛黄的族谱，封皮上"青丘白氏"四个字已褪成浅褐色，边缘布满虫蛀的痕迹。

"看这里。"母亲翻开族谱，指着某页上的朱砂批注，"凌仙宗叛徒，白若璃。"

白砚瞳孔骤缩。那行字下面贴着张泛黄的纸，上面盖着凌仙宗的朱砂大印，罪名是"私通血魔宫，意图颠覆青丘"。照片上的女子身着凌仙宗服饰，眉眼神似母亲，却比记忆中的母亲明媚许多，嘴角含着淡淡的笑，看不出丝毫阴霾。

"这是...你？"白砚抬头，对上母亲复杂的目光。

母亲点点头，咳嗽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砚儿，你父亲...是凌仙宗首座长老玄霄。当年我被派去凌仙宗卧底，却...却爱上了他。我们成了亲，有了你..."她伸手抚上白砚脸颊，"可是好景不长，凌仙宗发现了我的身份，他们说我私通血魔宫，要将我处死。你父亲为了保全凌仙宗的声誉，亲手将我推入洗剑池..."

"洗剑池？"白砚皱眉，"就是凌仙宗后山那个镇压着血魔宫初代魔胎的池子？"

母亲眼神一凛："你从哪听说的？"

"市集上...有人议论。"白砚想起上个月在醉仙居，听见几个修士喝酒时闲聊，说凌仙宗洗剑池下镇压着惊天秘密，但凡靠近者必遭血光之灾。

母亲叹了口气，从衣襟里扯出半片血书："洗髓散的配方藏在狐首佩里，能助你重塑灵根。但这药需要引子...灵药师之血。"她忽然剧烈抽搐起来，血沫从唇角溢出，"他们来了...鹤鸣三短一长，是凌仙宗的必杀令..."

窗外传来清越的鹤鸣，果然是三短一长。白砚浑身发冷，他想起刚才看见的传讯鹤，原来那不是普通的传讯，而是追杀令。母亲猛地推开他，将狐首佩塞进他掌心："从密道走，去醉仙居找烟烟姑娘，她...她是你..."话未说完，喉间涌出的鲜血便堵住了她的声音。

"母亲！"白砚扑过去，抱住她逐渐冰冷的身体。狐首佩在掌心发烫，他这才注意到佩饰边缘有道细缝，像是被利器撬开的痕迹。试着轻轻一掰，佩饰应声而开，里面掉出半卷羊皮纸，上面用朱砂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正是洗髓散的配方。

密道入口在祠堂香案下。白砚掀起地砖，露出黑黢黢的洞口，霉味混合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他将母亲抱进密道，刚要下去，忽然听见议事堂传来族老们的争吵声。

"必须处死那孽种！若璃私通凌仙宗，还生下魔种，留着必成大患！"

"青丘镜显示他灵根混沌，说不定是血魔宫的奸细！"

"当年若璃被凌仙宗的人糟蹋，这孩子说不定身上有魔煞之气..."

白砚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原来他们早就知道，原来母亲这些年承受的不仅是病痛，还有整个族的猜忌与敌意。他低头看着母亲后颈的胎记，发现边缘竟泛着青黑，像是被魔气侵蚀的痕迹，与自己脚踝那处洁净的淡红截然不同。

密道里漆黑一片，白砚摸索着前行，忽然踩到个硬物。捡起来借着微光一看，竟是半块刻着"凌仙"字样的令牌，背面用细如蚊足的字迹刻着"玄霄"二字。他想起母亲刚才的话，父亲...凌仙宗首座长老玄霄，那个亲手将母亲推入洗剑池的人。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是族老们追来了。白砚将令牌塞进怀里，抱着母亲的尸体拼命往前跑。密道尽头有扇石门，他想起母亲曾说过，青丘狐族祠堂的密道直通后山，只要出了山，就能逃到人类城镇。

石门"吱呀"一声打开，风雪扑面而来。白砚抬头，看见漫天大雪中，三只仙鹤正俯冲而下，鹤背上的凌仙宗修士手持长剑，剑芒在雪夜里闪烁着寒光。为首的修士腰间挂着玄霄令，正是凌仙宗执法长老。

"交出洗髓散配方，饶你不死。"执法长老冷冷道，"还有你母亲藏的《灵药师秘典》，一并交出来。"

白砚愣住了："灵药师秘典？那是什么？"

执法长老皱眉："少装蒜！当年白若璃偷了凌仙宗的《灵药师秘典》，妄图改良洗髓散，与血魔宫勾结复活初代魔主！"

"不可能！"白砚怒吼，"母亲她...她是灵药师，只会救人！"

"灵药师？"执法长老冷笑，"灵药师早就被血魔宫污染，你们这些余孽，留着都是祸患！"他挥剑斩来，剑芒擦着白砚脸颊划过，在他脸上留下道血痕。

狐首佩突然剧烈发烫，白砚感觉有股热流从掌心涌向全身，眼前闪过无数碎片般的画面：母亲在药房调配草药，父亲穿着凌仙宗服饰温柔地替她簪花，洗剑池底沉睡着巨大的魔胎，还有个戴面纱的女子站在药铺二楼，指尖缠着红绳，上面串着半枚灵药师徽章。

"砚儿，快跑！"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砚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他抱着母亲的尸体转身就跑，却被树根绊倒，摔进雪堆里。狐首佩掉在一旁，羊皮纸被风雪翻开，露出最后一行字："双生归位，魔胎觉醒。"

执法长老的剑即将落下，千钧一发之际，白砚突然看见母亲手指动了动。他扑过去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掌心握着枚银针，针尖上沾着淡紫色药粉——是她昨夜调配的"迷魂散"。来不及多想，他将药粉吹向执法长老，趁对方闭眼之际，抓起狐首佩冲进茫茫风雪中。

雪越下越大，白砚辨不清方向，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跑。怀里的母亲渐渐僵硬，他却不敢停下，怕一停下就再没力气站起来。忽然，他看见前方有座破庙，庙门匾额上"山神庙"三个字已残缺不全，庙内透出微弱的火光。

小心翼翼地推开庙门，白砚愣住了。庙里坐着个戴面纱的女子，正对着火盆调配药材，旁边放着个药箱，箱盖上绣着"鬼医谷"竹纹。女子抬头，与他对视，她指尖缠着的红绳上串着半枚灵药师徽章，与母亲嫁妆中的绣样一模一样。

"你是...烟烟姑娘？"白砚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

女子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先把伯母放下来吧，她...已经去了。"

白砚喉咙发紧，轻轻将母亲放在稻草上。烟烟递来块干净的帕子："擦把脸吧，你脸上的血再不处理，会留疤的。"

白砚这才注意到脸上的伤，接过帕子时，发现上面绣着"鬼医谷"竹纹，与母亲陪嫁的绣样 identical。他忽然想起族老们的话，说母亲当年被凌仙宗玷污，可眼前的烟烟姑娘，分明与母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伯母的事，我很遗憾。"烟烟叹了口气，往火盆里添了块柴，"她这些年一直在研究洗髓散，想帮你重塑灵根，却不知道...这药本就是个陷阱。"

"陷阱？"白砚皱眉。

烟烟点头："洗髓散看似能重塑灵根，实则是血魔宫用来制造傀儡的邪术。凌仙宗之所以追捕灵药师，就是为了用他们的血改良这药，进而控制天下修士。"她掀开面纱一角，露出左脸狰狞的剑伤，"这就是凌仙宗的裂魂剑所致，我母亲当年也是灵药师，因改良洗髓散被诬为血魔宫奸细，最终...死在洗剑池畔。"

白砚浑身发冷，感觉世界观正在崩塌。母亲拼命守护的洗髓散，竟是害人的邪术；向来敬仰的凌仙宗，竟是幕后黑手。他摸出怀里的令牌，递给烟烟："这是我在密道捡到的，上面刻着'玄霄'二字，是我父亲的东西。"

烟烟瞳孔骤缩："玄霄？凌仙宗首座长老，当年正是他亲手将伯母推入洗剑池。他...他也是我父亲。"

白砚震惊地抬头，与烟烟对视，发现她眼中有与自己相同的痛苦与迷茫。原来，他们竟是同母异父的兄妹，母亲用洗髓散分裂灵根，将一半藏在他体内，另一半...他看向烟烟心口，隐约可见衣襟下有朵凝血花胎记，与自己掌心的狐首佩纹路隐隐对应。

火盆里的柴"噼啪"作响，溅出几点火星。烟烟低头拨弄药罐，声音低沉："伯母临终前，有没有说什么？"

白砚想起母亲未说完的话，摇摇头："她只说让我来找你，还有...灵药师之血。"

烟烟身体一震，药罐险些打翻："灵药师之血...是洗髓散的引子。凌仙宗一直在寻找灵药师，就是为了用他们的血激活魔胎。而你...你的灵根混沌，正是因为体内藏着魔胎残魂。"

"魔胎？"白砚想起市集上的传闻，"就是凌仙宗洗剑池下镇压的那个？"

烟烟点头："当年血魔宫初代魔主陨落，残魂被封印在洗剑池底，化作魔胎。凌仙宗用洗髓散分裂灵根，将魔胎残魂注入修士体内，妄图培养出听话的傀儡。伯母发现了这个秘密，想用洗髓散反制，却没想到...反而害了你。"

庙外风雪呼啸，白砚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蠢蠢欲动，像是被唤醒的野兽。他想起测灵宴上狐首佩的异常，想起母亲后颈泛青的胎记，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被视为"不祥之人"——他不是无灵根，而是同时拥有凌仙宗的灵光与血魔宫的魔煞，是被两界通缉的"双生之体"。

"现在怎么办？"白砚看向烟烟，"凌仙宗不会放过我们的。"

烟烟沉默片刻，从药箱里取出半幅地图："这是伯母留给我的，标记着洗剑池下的密道。魔胎残魂被分成两半，你我各承一半。只有找到完整的《灵药师秘典》，才能破解洗髓散的诅咒，阻止凌仙宗的阴谋。"

她将地图塞进白砚手里，指尖触到他掌心的狐首佩："这个佩饰是关键，里面不仅有洗髓散配方，还有伯母用灵药师秘法刻下的暗号。记住，每月十五子时，用你的血浇灌忘川雪，否则...魔煞之气会吞噬你的理智。"

白砚握紧狐首佩，感觉掌心的胎记在发烫。庙外传来仙鹤的长鸣，凌仙宗的追兵近了。烟烟起身，将药箱背在肩上："走吧，去醉仙居。那里鱼龙混杂，暂时安全。"

她掀开面纱，露出整张脸，左脸的剑伤狰狞可怖，却挡不住眼中的坚毅："记住，从今天起，你我不再是青丘狐族，也不是凌仙宗的后人。我们是灵药师的遗孤，是要颠覆这世道的人。"

风雪中，两人的脚印交织在一起，渐渐被新雪覆盖。白砚回头，看见破庙在风雪中渐渐模糊，母亲的尸体被稻草覆盖，像朵凋谢的忘川雪。他摸出怀里的令牌，用力捏紧，金属边缘割破掌心，鲜血滴在雪地上，凝成狐狸形状——那是青丘狐族的族徽，也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