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剑气长城的断壁残垣浸泡在昏黄的光晕中，每一块城砖裂缝里都渗出细碎的金色剑气，像无数条搁浅在光阴长河里的游鱼，挣扎着跃起又坠落。

陈平安蹲在一截半塌的箭垛旁，食指轻轻摩挲砖石上那道三寸深的剑痕。这是当年宁姚斩大妖时留下的，二十年过去，剑气仍如新发于硎。他忽然眯起眼睛——那道剑痕末端不知何时生出一缕猩红苔藓，正沿着剑气脉络缓慢爬行。

“平安！”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宁姚的白衣被夕阳染成淡金色。她腰间悬着的“斩仙”古剑嗡嗡震颤，剑鞘上十三道镇妖符无风自动。“西南三百里，骊珠洞天的碎片在吞吃地脉。”

陈平安起身时，袖中滑落三枚铜钱，落地却呈“品”字形直立旋转。他望着铜钱在砖缝间投射出的细长阴影，忽然想起齐静春当年在学塾说的话：“天道有缺，人心补之。”

两人御风而起的刹那，整段城墙突然发出龙吟般的剑鸣。陈平安回头望去，隐约看见某块残砖缝隙里探出半截青翠藤蔓，藤梢挂着一粒晶莹露珠，映出个蜷缩的少女轮廓。

桐叶洲北境，原本干涸的饮马河床正在沸腾。三百丈长的河段被猩红雾气笼罩，雾气中漂浮着数以千计的骊珠洞天碎片。那些棱角分明的琉璃碎块正在疯狂吞噬两岸草木，每吞没一株老树，雾气中就多出一道模糊人影。

“比上个月又向南侵蚀了十里。”宁姚并指抹过剑锋，七缕剑气化作北斗星图悬在头顶，“文庙送来的《地脉堪舆图》显示，这些碎片在重组某种阵法。”

陈平安却盯着河床中央的漩涡。他的本命飞剑“笼中雀”在窍穴内不安颤动，先天剑灵传来的感应支离破碎——那些雾气人影看似杂乱无章，但若以河洛数术推算，分明是失传已久的“周天星斗大阵”雏形。

“小心！”

宁姚突然扯住他向后疾退。原先立足处的砂石陡然塌陷，露出深不见底的裂隙。一缕暗金色气息从地缝中窜出，在空中凝成半张人脸，赫然是早已兵解的观道观老观主！

“小平安...”人脸发出沙哑笑声，瞳孔位置却闪烁着骊珠碎片的琉璃光泽，“你以为三教祖师散道就能高枕无忧？当年我们截取的天道，终究要...”

斩仙剑的寒光劈开人脸，碎片叮叮当当坠入裂隙深处。陈平安盯着自己不知何时攥紧的拳头，指缝里渗出的血珠竟带着淡淡金辉——这是当年本命瓷破碎后，第一次出现异变。

夜幕降临时，两人追踪到一片枫树林。所有枫叶背面都生着骊珠碎片的纹路，树干上布满血管状的凸起。宁姚的剑气刚要斩出，陈平安忽然按住她手腕。

树影深处传来窸窣响动。

十五六岁的布衣少女正在挖树根，脚边竹篓里堆满沾着金粉的茯苓。她抬头望来的瞬间，陈平安呼吸一滞——少女眉心有三道交错的金线，与齐静春临终前在他手心画的“春”字一模一样。

“我叫鸣。”少女举起刚挖出的茯苓，菌盖纹理竟构成半幅山水图，“它们在哭。”

宁姚剑尖轻挑，茯苓应声裂开。暗红色菌丝喷射而出，在空中交织成宝瓶洲地图，其中南苑国旧址的位置正在渗出黑血。陈平安突然想起文庙最近传来的密报：大骊铁骑正在南苑国旧址修筑祭天台。

鸣不知何时凑到陈平安身侧，冰凉手指点在他腕间跳动的青筋上：“你身体里睡着很凶的东西。”她呵出的气息带着冰雪初融的味道，“比这些碎碎亮亮的东西还凶。”

子夜时分，陈平安独自站在枫林外的断崖边。掌心托着的铜钱仍在旋转，月光穿过钱孔投在崖壁上，竟映出宋睦的脸。这位大骊新帝头戴十二旒冠冕，冕旒间隙隐约可见眼角蔓延的金色鳞纹。

“陈先生还是这么喜欢故弄玄虚。”铜钱里传来宋睦的声音，带着玉磬相击般的回响，“朕不过是想替人族存续谋条新路，何必让宁姚姑娘的剑总指着大骊边关？”

山风突然变得粘稠，陈平安的青色发带末端开始结霜。他屈指弹在铜钱边缘，清脆颤音震碎周身三尺寒霜：“上次白帝城赌局，你输给我三个承诺。”

铜钱表面的宋睦影像突然扭曲，变成条通体苍青的幼龙，龙角上缠着半截断裂的玉带——正是当年陈平安送给稚圭的那条。幼龙张口吐出团混沌雾气，雾气中浮现南苑国祭天台的景象：三百囚徒被锁在青铜阵眼，胸口都嵌着骊珠碎片。

“第一个承诺，请先生今夜勿管南苑国之事。”幼龙的声音混着铁链拖地声，“至于代价...”龙爪拍碎雾气，画面变成剑气长城某段——宁姚白日斩碎的猩红苔藓正在废墟间疯长，隐约形成个“敕”字。

铜钱啪嗒落地。陈平安弯腰去捡时，发现崖边石缝里钻出一株并蒂莲，其中一朵的花蕊里蜷缩着鸣的身影。少女在睡梦中呢喃着零碎词句：“...龙池养剑...天刑柱...”

五更梆子声自千里外传来，陈平安猛然转头望向北方。文庙方向升起七道狼烟，这是三教祖师散道后从未用过的“危”级警讯。他握紧微微发烫的斩仙剑鞘，终于明白老观主残魂说的“截取的天道”是何意——那些骊珠碎片在重聚登天之路。

而鸣眉心闪烁的“春”字，此刻与怀中齐静春遗留的印章产生共鸣，烫得他心口发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