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数到第七十三块青砖时，听见了第一声铜锈开裂的脆响。

此刻是丙申年霜降前夜，檐角铁马在秋风中叮当作响。他蜷缩在"拾遗斋"柜台后头，借着长明灯的暖光打磨那尊北魏菩萨像。刻刀在木胎上游走的节奏忽然顿住——刀尖挑起的木屑里，混着几星暗青色碎末。

这是近来第三次在木料中发现青铜屑了。

他摘下半边玳瑁眼镜，食指沾了唾沫去碾那些碎末。铜锈特有的腥涩在舌尖炸开，混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苦，像是埋了千年的棺椁突然见了光。窗外飘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三长两短，惊得后巷野猫发出婴啼般的惨叫。

子时了。

檀木博古架在地面投下蛛网般的阴影，那些收藏品正在黑暗中舒展筋骨。苏夜清楚地记得，戌时三刻给宣德炉上过最后一炷降真香，此刻炉中灰烬却诡异地聚成莲花状。他摸到案头的老铜镇纸，冰凉的饕餮纹路硌着掌心，这是祖父留下的唯一遗物。

地下室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苏夜握紧镇纸的手指节发白。自从半月前收来那批河底沉棺木，这栋百年老宅就变得不太对劲。先是西厢房的滴水兽夜夜泣血，接着库房里的唐三彩马总在五更时分嘶鸣。此刻地下室的异响像是有人在用铜锤敲击棺椁，每一声都震得梁柱簌簌落灰。

他贴着潮湿的砖墙往下挪，第四十九级木阶在脚下发出朽坏的呻吟。手电筒光束切开黑暗的瞬间，某种反光物质在空气中炸开细小的星芒。霉味里混着龙涎香的余韵，这让他想起去年在洛阳鬼市见过的鲛人灯。

然后他看见了那些青铜人像。

最先入眼的是一尊屈膝跪拜的胡商，卷曲的虬髯上凝着铜绿，掌心托着的西域银币已经和皮肤熔为一体。接着是仰面倒地的妇人，她的襦裙褶皱里爬满藤壶状增生体，怀中婴孩的啼哭凝固成青铜震纹。所有雕像的面部肌理都鲜活如生，连眼睑下的青筋都清晰可辨。

苏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些面容他太熟悉了——跪着的胡商是去年赊走半车秘色瓷的波斯商人阿里罕；那妇人分明是西街豆腐坊的柳三娘，上元节还来店里当掉过祖传的累丝金步摇。

手电筒光斑扫过东南角时，他看见了老陆头。

这位在潘家园叱咤半生的老朝奉此刻化作青铜雕像，保持着举杯邀月的姿势。酒盏中的液体凝结成翡翠色的固态，有蜉蝣状生物在其中游动。苏夜颤抖的手指抚过老人左眼的疤痕——那是二十年前为护住一箱经卷，被红卫兵的刺刀划开的伤口。

"别碰他。"

幽冷的女声贴着后颈袭来时，苏夜险些摔碎手电筒。穿暗红旗袍的女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金线绣的并蒂莲在黑暗中泛着磷火般的微光。她指尖夹着张泛黄的宣纸，纸上用朱砂画着诡异的傩戏面具。

"这些不是普通的青铜器。"女人绕着老陆头的雕像踱步，高跟鞋在地面叩出青金石相击的脆响，"每个被青铜化的人，生前都接触过'那个东西'。"

苏夜注意到她发间别着枚青铜发簪，簪头是衔着月亮的鸱吻。当女人俯身查看柳三娘怀中的婴孩时，发簪突然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在地面聚成卦象般的纹路。

"江篱。"女人突然转头，眼尾的泪痣在阴影中泛着青芒，"你可以叫我江老板，或者......"她晃了晃不知从哪摸出的青铜酒壶，"请我喝一杯梨花白。"

苏夜这才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酒香。不是他店里珍藏的三十年陈酿，而是带着墓土气息的冷香，让人想起陪葬玉蝉含在尸口中的寒凉。他后退半步，脚跟撞上某件硬物——是尊半人高的青铜灯树，九枝灯盏上蹲着形态各异的镇墓兽。

"苏老板还没发现吗？"江篱的指甲划过灯树主干，铜锈簌簌而落，露出底下暗红的铭文，"从你收下那口柏木棺开始，归墟的潮水就漫进来了。"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地下室突然响起潮汐声。数百尊青铜人像的眼眶中渗出咸涩液体，在地面汇成纵横交错的沟壑。苏夜惊恐地发现这些水痕正在组成星图——是他在祖父笔记上见过的二十八宿分野图！

江篱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这女人的体温低得吓人，掌心却有个灼热的印记在发烫。苏夜看见她皓白的手腕内侧浮现暗红纹路，像是某种古老部族的图腾。

"听着，当青铜开始生长......"

她的话被突如其来的震动打断。整栋建筑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博古架上的青铜器集体共鸣，奏出《兰陵王入阵曲》的调子。苏夜在摇晃中瞥见西北角的墙体正在剥落，露出后面雕满星斗的青铜巨门。门环上的椒图双目淌血，衔着的铜环竟是一对阴阳太极鱼。

江篱的旗袍下摆突然无风自动。苏夜看到她小腿上缠着串五铢钱，那些本该生锈的古币此刻泛着水银光泽，彼此碰撞发出编钟般的清越之音。

"来不及了。"江篱咬破指尖在虚空画符，血珠凝成《洛神赋》的片段，"记住，当守夜人出现时，千万不能看他的......"

青铜巨门轰然洞开的瞬间，浓雾如饕餮般吞噬了所有光线。苏夜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江篱发簪坠地的声响——那枚鸱吻簪头裂开缝隙，露出里面蜷缩的、蝉翼般透明的活物。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掌心浮现的"拾"字正在渗血，而穿灰色中山装的老人，正在用青铜指甲敲击白玉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