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总是来得悄无声息。我站在蒸汽渡轮的甲板上，望着两岸黛瓦白墙的房舍在雨幕中渐次浮现。十年前离开时，青石板路上还跑着黄包车，如今铁轨已经沿着运河铺开，黑漆漆的火车头喷着白烟掠过水面。

"先生，前头就是沈家渡口。"船老大突然压低声音，浑浊的眼珠瞥向船舷左侧。浓雾中隐约现出半截石阶，青苔顺着裂纹爬上"沈宅"二字，像是被利爪生生撕裂的伤疤。

我握紧黄铜怀表，齿轮转动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十八年前那个雨夜，母亲将我塞进樟木箱时，这只表就贴在我心口跳动。表盖内侧刻着生辰八字——光绪二十三年七月初七戌时三刻。

雨丝忽然变得粘稠，在油纸伞上凝成血色水珠。船身猛地一震，船篙戳到什么东西发出闷响。我探身去看，水面下浮着半张泡胀的脸，朱红嫁衣像水草缠住船底，金线绣的并蒂莲正巧嵌在那双空洞的眼窝里。

"造孽啊......"船老大哆嗦着往河里撒纸钱，"沈家当年强娶狐仙娘娘结阴亲，全族四十九口一夜之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我抬头望去，渡口石柱上悬着盏白灯笼，烛火隔着宣纸透出诡异的青绿。

推开老宅铜锁的刹那，霉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西洋镜蒙着灰，却映出个穿水红襦裙的女子背影。她正在梳头，镶贝角的檀木梳突然"咔"地折断，半截梳齿扎进脖颈，血珠顺着银链坠进妆奁。

我鬼使神差地打开雕花抽屉，夹层里泛黄的婚书墨迹犹新："沈氏长子兆麟，聘胡氏三娘为妻，丙午年七月初七阴阳合卺。"而今日黄历上赫然写着——民国十三年七月初七。

祠堂地砖在雨声中泛起水光，我举着德国造电筒照去，砖缝里渗出暗红液体。撬开第三块方砖时，铁锹撞上硬物。那是具蜷缩的骸骨，尾椎骨延伸出半米长的白骨，像极了......狐狸尾巴。

更漏子里的铜壶突然倒转，戌时的梆子声从水底传来。后院古井咕咚作响，井绳自动绞动，吊上来个描金漆的木匣。掀开盖子的瞬间，蒸汽怀表疯狂震动，十二枚罗马数字在表盘上扭曲成八卦爻象。

"叮——"西洋钟敲响第七下，镜中女子缓缓转头。她左眼是琥珀色的竖瞳，右眼窝里嵌着我的怀表，齿轮咬合声与更漏滴水渐渐重合。井水突然沸腾，上百个描红漆的牌位浮出水面，每个都刻着同一个名字——沈兆麟。

瓦当上的镇魂铃无风自动，我摸到怀表链子缠着缕青丝。雨幕深处传来唢呐声，八抬大轿踏着血浪而来，轿帘掀开时，我看见十八年前的自己穿着喜服，胸口插着那柄断梳。祠堂的滴水声突然有了节奏。我蹲在骸骨旁，指腹擦过白骨表面的凹槽，竟触到细密的齿轮纹路。蒸汽怀表突然脱出金链，精准嵌入尾椎骨末端的机关孔。随着液压装置启动的轰鸣，整面砖墙向两侧裂开，露出青铜管道交织的密室。

空气里飘着煤油与檀香混合的怪味。六边形密室中央矗立着蒸汽动力的浑天仪，黄铜环上刻满二十八星宿，齿轮组末端连接着半截狐尾木雕。当我将怀表放进核心凹槽，仪表盘上的八卦突然投射在青砖地面，形成不断收缩的光圈。

"民国三年七月初七，申时三刻。"嘶哑的女声从生锈的铜管传来。我浑身血液凝固——这分明是母亲的声音。通风管道突然喷出浓雾，雾气中浮现出泛黄的电报纸，父亲熟悉的字迹在煤油灯下渗出朱砂：

「铁路改道工程受阻，沈宅地下三十丈处发现青铜祭坛，其形制与兆麟公手札记载的狐仙冢......」

纸页突然自燃，灰烬落进铜盆的瞬间，水面显现出骇人画面：十八年前的雨夜里，母亲穿着染血的西洋裙撑，正用手术刀将某种机械装置植入婴孩后颈。我下意识摸向颈部的疤痕，那里传来齿轮转动的震颤。

黑暗深处亮起两点幽绿，八音盒的旋律混着电报声刺入耳膜。我循着声音推开暗门，成排的玻璃罐浸泡着狐眼新娘不同部位，每根手指都连接着黄铜导线。最深处的手术台上，父亲当年的铁路设计图铺展开来，图纸上的铁轨走向与狐尾骸骨的纹路完全重合。

蒸汽钟突然敲响，浑天仪投射的光圈收缩至脚边。我这才发现地砖缝隙渗出黑色机油，顺着八卦纹路汇聚成太极阴阳图。当怀表指针与阴阳鱼眼重合时，整座密室开始下沉，青铜管道中传来活物爬行的声响。

墙上的煤气灯逐一亮起，照亮密室底层的巨大空间。生锈的铁轨呈螺旋状向下延伸，枕木间散落着沾血的凤冠碎片。我举起电筒照向轨道尽头，蒸汽机车头赫然挂着褪色的"囍"字，驾驶室里坐着具穿西装的骷髅，指骨仍按在气压阀上。

"叮——"

怀表弹出暗格，掉出半枚翡翠耳坠。这是母亲唯一留下的遗物。当我将耳坠嵌进操作台的凹槽，整面铜镜墙亮起诡异蓝光。镜中倒映出两个我：一个穿着洋装手持电筒，另一个穿着血色嫁衣，尾椎骨处伸出机械狐尾。

蒸汽机车突然鸣笛，车灯照亮轨道旁的石碑。被青苔覆盖的碑文正在渗血，最下方浮现出我的生辰八字。更恐怖的是，碑文记载的死亡日期正是三天后的——七月初七戌时三刻。

蒸汽机车的汽笛声突然化作唢呐长鸣。驾驶室骷髅的西装泛起血光，眨眼间变成褪色的状元袍。仪表盘上的气压计裂开，爬出数十只琥珀色眼珠，在铜制管道间滚动着注视我。

"时辰到了。"

镜中嫁衣的我突然开口，机械狐尾刺破皮肉。尾椎传来精密齿轮咬合的剧痛，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右手正在汽化，血肉之躯逐渐被黄铜骨骼取代。翡翠耳坠突然融化，流进瞳孔形成绿色滤镜——此刻再看螺旋铁轨，分明是盘踞在巨型狐骨上的锁链。

枕木间传来指甲抓挠声。我踉跄后退，电筒扫过处，沾血的铁轨枕木竟全是用棺材板改制。某块朽木上还粘着半张泛黄的铁路债券，父亲的名字下方印着古怪的符文，与婚书上的封印符一模一样。

蒸汽机车开始倒退，车灯照出轨道两侧密密麻麻的墓碑。每块碑文都刻着沈兆麟的名字，但死亡日期从光绪二十三年开始逐年递增，直到最后那块新碑上的民国十三年七月初七。

怀表突然飞出，悬在驾驶室形成金色八卦阵。西装骷髅的下颌咔嗒作响，掉出枚带牙印的怀表钥匙。当我颤抖着插入表壳，表盘弹出微型铁路图——现实中的沪杭铁路线竟与密室铁轨完全重合，而明日即将试运行的16:15次列车，此刻正在仪表盘上疾驰。

更恐怖的发现让我几乎握不住电筒。车灯扫过驾驶室后窗，本该是锅炉的位置竟蜷缩着具机械狐尸，九条尾巴连接着不同年代的蒸汽装置。最古老的那条尾巴缠着光绪年间的圣旨，最新那条末端赫然是母亲的手术刀。

铜镜墙的蓝光开始频闪，镜中两个我同时发出尖叫。嫁衣的我背后浮现十八重罗裙虚影，每层裙摆都缀满齿轮，而洋装的我的血管里流动着煤油。当螺旋铁轨发出崩裂声时，我忽然读懂石碑的最终谶语——要破轮回，需让蒸汽火车载着四十九具尸骸驶入阴阳交界处的狐眼隧道。

列车时刻表在仪表盘上自动改写，16:15次列车的经停站变成"沈宅渡口-狐仙祠-阴阳界"。我疯狂转动压力阀，却发现驾驶台需要双重操控——西装骷髅的指骨突然抓住我汽化的右手，母亲的声音从锅炉房传来："当年我把铁路债券卖给四十九个替死鬼，现在该收债了。"

车头突然传来剧烈碰撞声。浓雾中浮现出沈家渡口的白灯笼，灯笼纸皮下涌动着血管般的铜丝。当车灯照亮铁轨尽头，我看见十八年前的自己站在道闸前，怀表齿轮正从眼角刺出。翡翠滤镜下的世界正在融化。我汽化的右手与骷髅指骨焊死在一起，西装骷髅的眼窝里喷出蒸汽，在驾驶舱玻璃上凝成卦象。仪表盘突然裂开，数百只刻着生辰八字的齿轮蜂拥而出，钻进我正在机械化的伤口。

"当年你父亲把狐仙冢改造成蒸汽枢纽，用四十九具尸骸做枕木..."母亲的声音混着电报杂音从锅炉房传来，"现在该用你的双魂点燃时间锅炉了！"

螺旋铁轨发出狐啸般的金属扭曲声。我发狠扯断机械右臂，机油混着人血喷在八卦怀表上。表盘"咔嗒"翻转，露出母亲的手术刀照片——刀柄刻着与铁路债券相同的符文。翡翠瞳仁突然灼烧，我看见十八年前的手术台上，母亲正把半块翡翠嵌入婴儿后颈，而父亲用罗盘对准了婴儿尾椎处的狐毛胎记。

蒸汽机车冲破浓雾的刹那，现实中的16:15次列车正从对面铁轨驶来。仪表盘显示两车将在七时七分七秒相撞，这个瞬间——

我扑向压力阀的机械残肢突然有了自我意识。黄铜骨骼暴涨成狐尾形状，卷起操作台上的圣旨残片。光绪帝朱批在蒸汽中显形："准沈兆麟以机械镇狐冢，铁路所经处皆为祭品。"

两列火车头同时鸣笛。民国列车锅炉房射出青光，机械狐尸的九条尾巴插入时空裂缝；现代列车驾驶室里，我看到乘客们后颈都浮现翡翠光斑——原来所有买过铁路债券的人，早被种下了机械狐种。

当表盘归零的瞬间，我捏碎怀表，用齿轮碎片割开颈部疤痕。翡翠核心滚落掌心，映出我左右分裂的面容：半张脸是狐毛覆盖的机械颅骨，半张脸是滴着煤油的人皮。

"以双魂为祭，破阴阳桎梏！"

我将翡翠拍进操作台。驾驶室突然灌满冥河水，车灯照见河底无数青铜祭坛，每个坛中都囚禁着不同年代的我。嫁衣新娘的机械狐尾破水而出，缠住两列火车头撞向对方。

没有爆炸，只有巨大的青铜编钟声响。时空在撞击点坍缩成太极图，我的血肉之躯在强光中汽化，最后看见翡翠核心嵌入狐仙冢祭坛。民国列车化作青烟消散，现代列车呼啸着穿过我的灵体，乘客们后颈的翡翠光斑尽数熄灭。

雨停了，晨光中沈宅渡口只剩半截石阶。我站在岸边，看着16:15次列车完好无损地驶过运河大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枚生锈的怀表齿轮，内侧刻着四十九个陌生名字——第一个是沈兆麟，最后一个是我自己。

水面突然泛起涟漪，倒影中的我穿着染血西装，机械狐尾轻轻摆动。对岸荒草丛中，半截褪色的"囍"字灯笼在风中摇晃，像在等待下一个七月初七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