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蚨巷的晨雾总带着股子书卷气。林缚蹲在青石桥上磨竹剑时，石桥下的溪水正托着三两片桃花瓣向东流，石缝里卡着半片残破的青铜镜，照出他鼻尖上沾着的草屑。这是他第七次削坏竹剑了，竹节处总留着道歪斜的刻痕，像极了去年冬月在山神庙看见的那柄断剑。

“小林缚又在跟竹子较劲？”卖杏花蜜的周婆婆挎着竹篮经过，鬓角插着的银簪晃出细碎光斑，“你阿爹若还在，定要敲你脑壳，说剑穗都系错了绳结。”

林缚摸着剑柄上歪扭的穗子不说话。三年前阿爹进山打猎再没回来，只留给他半卷画着剑招的破羊皮，还有那句反复梦见的话：“莫信山上的雾，雾里有剑在等人。”羊皮卷最末页画着座古祠，飞檐下悬着九枚铜铃，铃身刻着他后颈的鳞纹胎记——淡青色，像片即将展翅的剑羽。

巷子尽头传来车马声。八辆青漆马车鱼贯而入，车帘上都绣着展翅的玄鸟，正是州府玄鸟卫的徽记。林缚攥紧竹剑，看见为首的中年汉子腰间悬着柄吞口兽纹剑，剑鞘上凝着的霜气竟让道边杏花迟开了三分。

“小哥，借问此处可是青蚨巷？”马车里探出只戴着翠玉扳指的手，声音像浸了秋霜，“我等寻一位擅制木剑的匠人，听闻令尊林老猎户……”

话未说完，山那边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震动。林缚后颈一凉，抬眼望去，青蚨山半山腰的雾竟凝成了剑形，万千细雾如剑锋倒悬，而雾剑中心，隐约可见座朱漆剥落的古祠，飞檐上的铜铃正朝着他的方向摇晃。铜铃声里，他听见有人低吟：“逆鳞显，剑魄现，青蚨巷里问心人。”

“雾起了。”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老瞎子突然开口。老人拄着根乌木拐杖，鞋面沾着山巅才有的雪粒，“小友可曾见过祠堂里的剑？”

林缚浑身绷紧。那座古祠他去过三次，每次靠近都觉得有无数目光盯着后颈，祠堂中央的石台上空无一物，唯有地面刻着幅星图，星图中央的凹痕，恰好能放下他在山神庙捡到的半块剑鞘。剑鞘断口处的纹路，与羊皮卷上画的“问心剑鞘”分毫不差。

玄鸟卫的汉子突然按剑出鞘，霜气化作冰锥射向老瞎子。老人拐杖轻点地面，青石板上竟浮出层层剑痕，冰锥在距他三寸处碎成齑粉。中年汉子脸色大变，盯着老人拐杖顶端的云纹：“你是……斩霄山的观剑客？”

“观剑客早死在三十年前的云海之战。”老瞎子转身望向青蚨山，雾剑此时已化作万点流萤，“小友，祠堂石台下埋着柄剑，剑名‘问心’，本是斩霄山初代祖师座下首徒的佩剑，百年前随那场人妖大战沉入雾中。剑鞘分作两半，半块在你衣襟里，半块在山神庙的断剑上。”

林缚摸出怀里的半块剑鞘，触到断口处新刻的“问”字——分明是方才雾起时有人以剑气所刻。老瞎子忽然握住他的手腕，掌心的老茧擦过他后颈的鳞纹胎记：“三十年前我在斩霄山观剑，见云海中有剑自断经脉，坠向青蚨山时拖出的血光，正是你胎记的模样。剑断时，有片逆鳞坠入人间，落在你阿爹手里。”

车马声突然消失。玄鸟卫的马车不知何时退到巷口，车帘后的人隔着雾遥遥一礼：“斩霄山与玄鸟卫有约，观剑客遗落的剑鞘若现世，当由……”

“放屁！”老瞎子突然啐了口，拐杖重重顿在青石板上，“斩霄山早没了观剑客，只有个在山脚下替人磨剑的老瞎子。小林缚，你且记住——剑不是用来换官做的，是用来问自己的。问你为何握剑，问你剑下该留谁，问你后颈这鳞纹，究竟是斩霄山的剑魄，还是当年那只坠海的老龙留下的逆鳞。”

雾散了。青蚨山恢复成寻常的葱郁模样，唯有古祠的飞檐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林缚摸出羊皮卷，发现末页的古祠图上，九枚铜铃竟多了枚裂痕——与老瞎子拐杖上的裂纹分毫不差。他忽然想起阿爹临终前的话：“若见着戴铜铃的瞎子，便把剑鞘交给他。”

暮色漫进青蚨巷时，林缚坐在门槛上修补剑穗。竹剑搁在膝头，剑身上的刻痕不知何时变得清晰，竟连成了幅星图，与古祠地面的纹路分毫不差。后颈的鳞纹突然发痒，他摸了摸，指尖触到片极薄的鳞片——不知何时，胎记竟微微凸起，像片即将展翅的青色剑羽。

更夫敲梆的声音混着极轻的剑鸣传来。林缚抬头望向青蚨山，发现半山腰的古祠亮起点点金光，像是有人在雾中燃起了千万盏灯，而灯影里，那柄传说中的“问心”剑，正悬在星图中央，剑刃上流转的光，恰好映出他后颈那片将展未展的鳞纹。

“明日卯时，带剑鞘上山。”老瞎子的声音从巷尾飘来，带着三十年未散的剑气，“若剑认你，便在祠堂石台上刻下自己的名字；若不认……”他忽然笑了，笑声惊起栖在檐角的夜鸦，“便让剑认认你血脉里的逆鳞，究竟是龙神的遗恨，还是斩霄山的剑意。”

林缚握紧剑鞘，忽觉掌心发烫。剑鞘断口处渗出一线青光，在地面投出个模糊的人影——是个身着黑甲的剑士，左眼角有道贯穿至下颌的疤痕，与他在山神庙梦见的身影一模一样。剑士抬手，指向青蚨山深处，唇语分明在说：“逆鳞归位之日，便是问心剑鸣之时。”

更深露重。林缚吹灭油灯，摸着墙上挂着的半块剑鞘入眠。梦里，他又回到三年前的雪夜，山神庙里的白衣人踏着月光而来，留下半卷剑谱时说的话突然清晰：“你阿爹不是猎户，是斩霄山最后一位观剑客。而你……是逆鳞与剑魄的共生体，生来便要在人间道上，替天地问一问——这世间的剑，究竟该斩妖，还是斩人？”

晨雾再起时，林缚揣着剑鞘站在青蚨巷口。老瞎子已等在那里，拐杖顶端的铜铃少了枚，露出底下刻着的“问心”二字。他忽然明白，这三年来巷口的雾，原是斩霄山的剑意所化，而自己后颈的鳞纹，正是当年坠剑时融入血脉的逆鳞。

“走吧。”老瞎子拍拍他肩膀，“上山的路有三道雾障，每道都要问你一个问题。答得出，剑归你；答不出，便留在此处，做个替青蚨巷守雾的人。”

林缚望着青蚨山巅翻涌的雾海，忽然想起阿爹教他磨剑时说的话：“剑要钝，心要明。钝剑能藏锋，明心可问天。”他握紧剑鞘，后颈的鳞纹第一次发出清越的剑鸣——那是逆鳞与剑魄的共鸣，是他与这方天地初次的对话。

山风掠过巷口，吹落最后一片杏花。林缚跟着老瞎子踏上青石板路，每一步都似踏在时光的裂缝上。他不知道，此去山巅，等待他的是斩霄山的传承，还是黄泉海的追兵；是剑魄的觉醒，还是逆鳞的反噬。他只知道，阿爹留下的半卷剑谱，老瞎子说的“问心”二字，还有古祠里那柄悬了百年的剑，都在等他给出一个答案——

这一世，究竟是该做斩妖的剑，还是做问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