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如果，遥远的山那边是我们的归宿，我愿意背起你，从冬走到秋，从朝起到日落。直到，你飘舞的发丝在我眼前变了颜色，我矫健的步伐也变得缓慢而笨拙。

虽然荆棘遍布，我依然喜欢这一路的山花烂漫；纵然雷电交加，我依然感谢这一路的风雨高歌。”

这是路开明二十八岁那年写给他挚爱的姑娘的一段话。那一年，他经历了人生的巅峰，也遭遇了生死离别；那一年，他见识到了无私的爱，也看透了人性的丑恶。

故事，要从一九七七年的初春讲起……

雕梁画栋的大戏楼里人声鼎沸，紧密的锣鼓点将观众的兴奋情绪推向了极致。

台上，演员凭借真功夫“表演”，台下，观众以真功夫“叫好”。可别小看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好”字，在一场令观众如痴如醉的戏里，何时叫出这个“好”字，叫得是否地道，其中大有学问。没有个十年八年听戏的功底，还真叫不明白。早叫几秒钟会影响演员表演，晚叫几秒钟则如同隔靴搔痒，毫无畅快之感。必须得恰好在那个点上叫出一声“好”，这一声，要如山洪喷发般气势磅礴，又要似一针见血、手起刀落般让人痛快。

此刻，大戏楼里热闹非凡，台下跑堂的伙计挥舞着毛巾板，台上的演员舞动着枪杆，一时间，人影绰绰，令人眼花缭乱。

突然，时间仿佛静止，整个剧场安静得落针可闻，人们都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台上。路开明身上扎着“大靠”，脚蹬三寸半的“厚底”，站在叠起的三张四米多高的桌子上，准备往下翻。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武生超高难度绝活——云里翻，台下的每个观众都屏气凝神，摩拳擦掌，就等着给他一个“满堂好”。

路开明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咚咚”作响，额头的汗水顺着眉心流淌到他高挺的鼻梁上。他想抬眼看看台下的观众，但滴落在睫毛上的汗珠瞬间将舞台上的光线扩散得一片晶莹刺眼。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数着自己的心跳声：“一二三，跳！”

“啊！”他真切地听到自己肢体断裂的声音，同时，撕心裂肺的痛楚传遍全身。

路开明猛地从床上惊醒，弹坐起来，大口喘着粗气，惊恐地望着四周。观众在哪儿？我在哪儿？他使劲摇摇头，定睛一看，只有窗上倾洒下的一缕月光，伴随着师兄弟们此起彼伏的鼾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仰头直挺挺地倒下。

太可怕了！幸好只是一场梦。胳膊腿还在，脖子也没有受伤，黑暗中，他摸着自己的身体庆幸着。这样的梦他不知做过多少次了，每一次都是大汗淋漓地惊醒。在庆幸这又是一场梦的同时，他深知，只要自己一直做一名武生演员，这个梦境迟早有一天会变成现实，甚至可以说，这几乎是毋庸置疑会发生的。只要发生一次，这二十多年拿命换来的功夫可能就全部付诸东流。想想自己除了这身功夫外别无所长，心中不禁充满了对未来深深的担忧。

他闭上眼睛，强制自己镇静下来，可隔壁床师弟的呼噜声此刻正呈螺旋式攀升。开明一把拽过被子，使劲捂住耳朵，却依然隔绝不了声音。他绝望地等待着师弟鼾声达到顶点的那一刻，可鼾声却突然急转直下，回落得无声无息。一秒、两秒、三秒……七秒，当路开明担心他要憋死，急忙下床查看的时候，那鼾声又瞬间如泄闸般喷发出来，震耳欲聋。路开明忍无可忍，抓狂地跳到他身边，真想狠狠扇两个大耳光把他抽醒。可看着月光下师弟那张胖嘟嘟、随着鼾声起伏颤动的大脸，他又忍不住笑了，轻轻在他脸上比划两下后，又疼惜地把被子给他盖好。

路开明看了看窗外，外面青蒙蒙的一片。借着月光，他拿起桌上的闹钟一看，刚刚三点半。他躺下，想强迫自己继续睡觉，可脑袋里像有无数只虫子在蠕动，啃咬着他的神经。他“呼”地又坐了起来，算了，不睡了，练功去，痛痛快快地出身汗反倒还舒服些。他裹上大衣，拿起手电筒，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向练功房走去。

剧团大院里静悄悄的，虽然是春季，但凌晨的风仿佛也怕冷似的直往人的骨缝里钻，路开明裹紧衣服，唏嘘着小跑起来。

吉安县剧团大院呈四方形布局，大门朝东临街。大院中间是剧场主楼，北侧一排平房是练功房，南侧一排平房是办公区域和食堂，主楼后面是家属院和男女宿舍的生活区。生活区和剧场之间隔了一道墙，有一个月亮门供人出入。

路开明跑出月亮门，经过团长办公室，绕过剧场，向练功房跑去。突然，他停了下来，感觉刚才经过的这条路上好像有什么和往常不一样的地方。他思索着，倒退了两步，回头一看，剧场侧墙上多了一片白色的东西，在月光下微微泛着光亮。他走近一看，好像是贴着一张纸，天黑看不清上面的字。他心想，难道是团里又有什么新通知？怎么没贴到门口黑板墙那里，面对团长办公室的这面墙上可从来没贴过东西。他又一想，贴在这里可能更明显一些吧，毕竟那边太乱了。门口的那面墙上，一张压一张的通知、通告、计划、安排等看着比宿舍糊的顶棚还厚。他打开手电筒，好奇地照向上面的字，并轻声念着：“号召全体演员深刻揭露反党反人民的坏份子吉安县剧团团长赵洪波无耻罪行的倡议书”。路开明吓得差点扔掉手里的手电筒，他警觉地向四周看了看，周围一片漆黑。他赶紧把手电筒亮度调暗，屏住呼吸，继续向下看着……

看完，他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这分明是一张检举团长赵洪波的公开信。里面痛斥赵团长工作中的霸权主义和对同志的疯狂打压行为，甚至还说赵团长有通敌叛党和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可以说，这是一张足以置赵团长于死地的揭发材料，用词之狠毒、用意之明显，是吉安县剧团自成立以来，各种运动中极为少见的批判文章。路开明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再次警觉地看看四周，周围依旧一片漆黑，鸦雀无声。他马上关闭了手电筒，甚至怕手电筒还有余光，赶紧把它塞进了大衣里。他觉得头皮有点发麻，脑子懵懵的，他在心里问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会出现这种情况？赵洪波可是公认的作风正派两袖清风的好领导，而且人家还根红苗正军人出身，这么多年的各种运动还从没有人针对过他，难道一夜之间风云突变了？

前些年，各类运动层出不穷。有些，路开明能理解；有些，他却摸不着头脑。不过，懂与不懂，对他而言倒无所谓，因为从未有任何一件事牵扯到他。他心里十分清楚，无论任何年代，没有一场运动能脱离利益的干系。参加工作以来，他不为自己无父无母、未婚无子而哀伤，反倒因孤身一人、无牵无挂而暗自庆幸。他居无定所、身无积蓄，工作中从未与人发生过争执。他深知自己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除了长相尚可，实在是别无长处。而即便这仅有的一点优势，也被他平日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模样给掩盖了。平日里，他每日腋下夹着一双薄底靴，在练功房与舞台之间来回翻腾，饿了便吃，累了就睡，倒也过得自在快活。因此，他既不担忧也不关心各类运动。在各种运动中，谁整治谁，他都只当看热闹，秉持着不同情、不报复的态度置身事外。但此刻，在这寂静漆黑的夜晚，面对这样一张大字报，他却莫名地动起了心思……

路开明努力回忆着这些天赵团长的状态。就在昨天，赵团长还谈笑风生，正常主持工作。他清楚地记得，县文化局刘局长前来监督指导工作时，还拉着赵团长的手，如老友般热情寒暄。因为全市文艺汇演即将举行，今年县里领导对此次汇演格外重视，要求剧团务必拿出优秀作品，为县里争光，最好能斩获大奖，捧回汇演状元的荣誉，给吉安县领导班子增光添彩。赵团长在大会上也是信誓旦旦，又是保证又是表态，恨不得立下军令状。在这节骨眼上，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张大字报？这岂不是要搅乱局面，影响汇演大事吗？而且，这张大字报张贴的位置如此显眼，这里可是团里每个人进入家属区的必经之路，又正对着赵团长办公室的窗户，可见张贴者用心险恶，分明是想等天亮后，引发轩然大波，坐等看赵团长的笑话。

路开明的思绪飞速转动。他确定，昨晚十点前自己从练功房回宿舍时，还没有这张大字报。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大字报是在半夜十一点至凌晨两点之间张贴上去的。他伸手摸了摸，大字报有的地方的浆糊还未完全干透，这印证了他的猜测。当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全团第一个看到这张大字报的人时，他强烈感觉到，自己与赵团长的命运在这一刻产生了关联，甚至有一种自己仿佛拥有能改变赵团长命运的“上帝视角”。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做出一个决定，而这个决定，或许会将他推向深渊，或许会成为他的机遇。

他迅速围着剧场跑了一圈，奔跑的同时，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以确认周围没有人。他分析，张贴这张大字报的人此时应该不敢逗留，因为一旦被人发现，就会暴露自己。

路开明经过一番侦查分析，在确定周围无人后，他小心翼翼地轻轻揭下大字报。他将大字报卷好，又警觉地环顾四周，然后猫着腰，快速跑进月亮门，朝着家属区赵洪波家奔去。

此时，他尚未意识到，欲望石窟的大门正缓缓开启，而他正朝着那大门透出的微弱光线奔去。他终将见识到石窟内，心魔托起的绚丽繁华，也终将迎来，繁华崩塌时的绝望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