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画刀划开松节油凝滞的空气时，陆深听见了琴声。

那声音像一尾银鱼游进画室，在未干的钴蓝色块上激起涟漪。他放下调色板，钛白的指尖悬在空中。深秋的暮光从北窗斜切进来，将他的影子钉在满地揉皱的画纸上。

琴声是从天台传来的。

陆深踩着自己的影子登上旋转铁梯，生锈的台阶在暮色里咯吱作响。推开天台门的瞬间，十月的风卷着梧桐叶扑了他满怀。被夕阳染成琥珀色的琴音突然清晰，他看到钢琴前的人影。

周叙言的手指正在琴键上流淌。

黑白键起落间，那人冷白的手腕在暮色中划出光的残影。深灰高领毛衣裹着清瘦肩线，后颈碎发被风掀起，露出耳后一颗朱砂痣。琴凳旁立着支银质节拍器，钟摆晃动时折射出细碎的虹光。

陆深后退半步，帆布鞋却踢到了铁门。琴声戛然而止。

"油画系的？"周叙言没回头。他指尖仍悬在中央C键上方，像白鸽收拢翅膀的刹那。

陆深这才注意到自己围裙上溅满的群青颜料。他慌忙用沾着松节油的抹布擦拭，却在帆布围裙上晕开更大片污渍。铁锈味的秋风掠过天台，卷起琴谱哗啦作响。

"我在画室听见..."陆深的声音卡在喉咙。他的视线被钢琴边那幅未完成的画吸引——灰蓝基调的抽象漩涡中浮着几点金箔，像被揉碎的星空坠入海底。

周叙言终于转过身。他的眼睛是雾霭般的灰，睫毛在眼睑投下鸦羽似的影："这是德彪西的《月光》。"

陆深看着他的手指重新抚上琴键。第一个音符坠地时，黄昏突然暗了几度。琴声不再是银鱼，而是深海中浮动的月光，透过水面折射成支离的幻影。他摸到裤袋里的炭笔，悄悄在掌心速写那截随节奏起伏的脖颈曲线。

暮色渐浓时，琴声与夕阳同时沉入地平线。周叙言合上琴盖，金属碰撞声惊飞了栖息的夜鸮。他起身时带起一阵雪松气息的风，掠过陆深发烫的耳尖。

"明天还来吗？"陆深的声音比羽毛还轻。

回应他的是琴谱沙沙的翻页声。周叙言将乐谱塞进牛皮档案袋，月光在他睫毛上碎成星屑："要看我的月光是否愿意再次坠入你的海底。"

陆深低头展开掌心，速写纸已被汗水浸出褶皱。画中人的后颈朱砂痣晕染成一小片晚霞。

舞蹈房的镜面墙映出二十七个江浸月。

她数着镜中倒影调整谢幕姿势，足尖鞋在地胶上碾出细碎声响。夜间的排练厅像个透明水族箱，月光在镜面折射出粼粼波光。

"第七次了。"许桑的声音混着柠檬糖的酸涩从身后传来，"你转圈时左肩会提前0.3秒发力。"

江浸月从镜中看到闺蜜倚在把杆上。许桑的芭蕾舞裙缀满星辰亮片，随着呼吸起伏闪烁。她们总这样隔着镜子对话，仿佛中间隔着银河的孪生星。

"要你管。"江浸月扯下发带，黑发瀑布般泻在雪白肩头。汗珠顺着脊柱滑进舞衣后领，凉得像许桑昨夜留在她颈后的吻。

许桑突然贴近。柠檬糖的气息喷在她耳后："你知道为什么《吉赛尔》第二幕总排不好吗？"冰凉指尖抚上江浸月颤抖的腰线，"因为幽灵女王不需要活人的心跳。"

镜中倒影突然重叠。江浸月数不清是第几个自己贴在许桑背后，就像数不清上周雨夜在更衣室，许桑的唇蹭过她锁骨时，胸腔里炸开的究竟是惊慌还是欢愉。

月光在镜面流淌成河。许桑的手指顺着她脊梁攀援，像攀一株发烫的藤蔓："真正的幽灵之舞..."指尖停在第七节脊椎，"应该这里发力。"

江浸月猛然转身。许桑的唇瓣擦过她汗湿的鼻尖，柠檬糖碎在她齿间迸裂。镜中二十七个倒影同时屏住呼吸，月光凝结在许桑睫毛上的瞬间，排练厅的门被推开了。

陆深抱着画板撞进来，围裙上还沾着未干的赭石色。他身后跟着抱乐谱的周叙言，雪松气息撞碎了满室柠檬糖的甜腻。

"我们需要编舞。"陆深的声音在镜面间弹跳，"下个月的四校联展..."

许桑退后半步，亮片舞裙擦过江浸月发烫的手臂。她舔掉唇上的糖粉，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要什么样的死亡之舞？"

周叙言将乐谱铺在钢琴上，月光奏鸣曲的旋律惊醒了镜中所有倒影。陆深展开画稿，深海漩涡与星空碎片在纸面翻涌。江浸月看着许桑在琴声中旋开足尖，忽然觉得那些未完成的《吉赛尔》动作，此刻正从自己血管里破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