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砚中渐浓的墨，沿着故宫朱红的宫墙晕染开来。钟元一跪坐在钟粹宫西配殿的阴影里，面前那床断弦的唐代枯木龙吟琴正在发出细微震颤。他伸出食指轻触琴额处的断纹，右耳几乎贴上冰凉的梓木面板——三年前那场事故后，左耳的听觉被置换成了对震动的病态敏感，此刻太和殿方向传来的脚步声正沿着地砖脉络爬进他的神经。那些脚步声错落如乱弦，有人踏着北三所屋檐的筒瓦疾行，另一个则踩着武英殿东庑的滴水兽首跃起。

"咚。"

一滴暗红落在琴额凤舌处，在暮色里泛着诡异的光泽。钟元一抬头望去，藻井中央的蟠龙衔珠彩画正渗出细密血珠。不，是有人在殿顶奔跑，血水顺着瓦当缝隙蜿蜒而下，在青砖地面绘出扭曲的图腾。他腕间的青铜耳饰突然发烫，这枚用周朝编钟残片打制的古物，此刻正与太和殿鸱吻处的异样震动产生共鸣。三年前师父弥留之际为他戴上这枚耳饰时，龟裂的嘴唇曾翕动着吐出"五音镇邪"的呓语。

雨滴开始砸在琉璃瓦上，在他失聪的左耳中化作连绵的闷雷。钟元一抓起琴囊冲出配殿，暴雨瞬间浇透藏青色的工作服。太和殿三重檐歇山顶上的金龙和玺彩画正在雨水冲刷下流淌，金漆融化成液态的霞光，顺着檐角的铜铃滴落。十米高的正脊上，两个黑影在行什与押鱼脊兽间追逐，瓦当碎片如飞蝗般四溅。前面那人踉跄着踩碎蹲兽，陶片混着血水滚落丹陛，在汉白玉云龙浮雕上划出猩红的轨迹，九条盘龙的眼珠突然泛起幽绿磷光。

"接着！"

嘶哑的喊声割破雨幕。钟元一本能地展开琴囊，染血的牛皮袋擦着他耳畔掠过，在空中划出带腥味的抛物线。黑影纵身跃下的瞬间，他看清对方橘色工装上的闪电标识——是昨天来送过文物拓本的"极速达"快递员小林。那年轻人坠落时旋身抛出个银匣，匣面阴刻的二十八宿图纹在雨中闪烁。

追兵的环首刀劈开雨帘，刀柄饕餮纹在闪电中泛着青铜冷光。钟元一翻滚着躲到铜龟底座后，背脊贴上冰凉的须弥座。坠楼者砸在云龙石雕的第九条龙尾上，年轻人左肩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催生爬山虎，藤蔓缠绕着御路石栏疯狂生长，新生的叶片在暴雨中舒展成诡异的墨绿色，叶脉间浮现金色篆文"甲木逢春"。

"故宫地库...密码是太簇律..."伤员攥住他的衣襟，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钟元一嗅到对方呼吸间散出的草木腥气，这不像人类该有的味道。年轻人颈侧的刺青突然泛起幽光——半片梧桐叶的脉络间，荧光如星河流转，隐约可见"甲申·惊蛰"的篆字烙印。那些光斑沿着血管游走，在锁骨处汇聚成北斗七星的图案。

"咣！"

铁靴踏碎檐角琉璃瓦的脆响刺入耳膜。钟元一扯下琴囊背带将人捆在背上，常年修复古琴的指尖摸到太和殿北侧螭首的缺口。上周修复排水系统时发现的机关在此刻派上用场——当第一个追兵跃下正脊时，他拇指重重按下螭首左目凸起的铜钉。暗门在雨声中悄然洞开，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黑暗中传来齿轮咬合的咔嗒声，仿佛有巨兽在宫墙深处苏醒。

"咻！"

利物破空声擦着右耳掠过。钟元一摸到石壁上黏腻的液体，手机冷光照出一枚嵌在砖缝里的青玉琴轸。血迹在青玉表面蜿蜒成符咒般的纹路，腰间琴囊突然震颤如活物。他解开牛皮系带，惊见残琴的龙龈处，原本干枯的梓木正抽出嫩芽，十三徽中的第七徽"蕤宾"竟渗出琥珀色树脂。那些树脂沿着琴弦流淌，将冰蚕丝染成血色，在暗室中泛着妖异的红光。

地道尽头的天光带着刺鼻的汽油味。钟元一将伤员塞进快递车后厢时，瞥见仪表盘上的电子钟：19:47。这个时间本该出现在鼓楼大街送餐的林姓快递员，为何会带着故宫地库密码重伤在此？后视镜里映出他苍白的面容，左耳青铜耳饰的纹路正泛着诡谲的青光。那些纹路在雨水冲刷下显露出真容——是《周礼·春官》记载的"以六律、六同、五声、八音、六舞大合乐"的铭文。

"咔嚓！"

车顶被利刃劈开的刹那，他看清刺客黑袍上的暗纹——不是饕餮，而是《山海经》记载的"其状如牛而赤身"的蜚兽图腾。环首刀凌空斩落，刀身甲骨文"癸未卜，焚巫"的刻痕涌出沥青状黑雾。钟元一脚踝突然刺痛，低头见一截紫藤正从快递箱裂隙钻出，藤蔓尖端分裂出毒蛇般的信子，叶片边缘生满倒刺，在车灯下泛着蓝汪汪的幽光。

"轰！"

碗口粗的藤蔓破箱而出，将刺客连人带刀甩向宫墙。琉璃瓦在重击下碎成齑粉，惊飞的乌鸦掠过角楼金顶，羽翼扫过鎏金宝顶时迸溅出细小的火花。钟元一摊开掌心，那些因接触血迹而生的榕树气根正缓缓缩回皮肤之下，残留的麻痒感如蚂蚁啃噬骨髓。后厢传来纸张撕裂声，那个染血的档案袋正在自动解封，露出半卷泛黄的《永乐大典》残页，纸页上的墨迹在雨中舒展成舞动的蝌蚪文。

雨幕中，神武门前的石狮眼瞳泛起幽绿。钟元一猛踩油门，快递车在湿滑的御道上划出S型轨迹。后视镜里映出更多黑袍人从屋脊跃下，他们奔跑时袍角翻飞，露出小腿上缠绕的青铜锁链——每跑一步都发出招魂铃般的脆响。最前方的刺客突然掷出个青铜匣，匣盖弹开的瞬间，数百只赤眼蝙蝠倾巢而出，翼膜振动声与他左耳的震动感知共振，化作尖利的耳鸣。

轮胎碾过青砖的震动传入左耳，化作断续的音阶。当车拐进狭窄的胡同口时，混着雨腥味的当归与艾草香钻入鼻腔。挂着"姜氏本草"匾额的老宅前，盲女正摸索着收起晒药匾，素白绸纱蒙住双眼，发间别着的木犀花在暴雨中纹丝不动。她突然转向快递车方向，鼻翼轻颤：

"戌时三刻不宜见血。"女子皓腕上的银镯撞出清越声响，药柜深处传来金石相击的嗡鸣，"阁下身上沾着归墟黑水的腐气，还有...龙龈木新芽的苦香。"

钟元一急刹在青石阶前，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快递单上。他这才注意到仪表盘夹层露出一角泛黄纸页——是张手写快递单，收件人栏用朱砂写着：

"姜氏药铺，钟粹宫西巷甲17号。"

发件人处的印章让他瞳孔骤缩：九叠篆的"钦天监"字样正渗出暗红，印泥里混着的金粉勾勒出紫微垣星图。雨水冲刷过纸面时，那些星辰竟开始缓缓移动，天枢与摇光二星正向着北极方位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