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锈蚀穹苍录

第一章青铜菌丝噬剑录

暮色将剑气长城染成铁锈色时，陈平安的靴底碾碎了半截白骨。风裹着砂砾打在城砖上，那些经年累月的剑痕竟发出呜咽般的共鸣——他早该察觉的，自打三日前踏入这片遗址，腰间佩剑"人间"就总在鞘中躁动，如同嗅到血腥的困兽。

此刻剑鞘表面正浮起细密的青铜纹路，像是某种古老封印在苏醒。陈平安屈指叩了叩剑格，指尖触到冰凉的菌丝。它们从夔龙纹吞口处蜿蜒而出，在暮光中泛着金属光泽，细看竟是无数微缩碑文拧成的活物。

"时蚀..."他想起倒悬山酒肆里，齐景龙用剑尖蘸着酒水在桌面画出的符咒。老修士醉眼里的恐惧不似作伪："那可不是普通菌丝，是光阴啃食剑修命数留下的疤。"

剑鞘突然剧震，菌丝如嗅到血腥的蛇群暴起。陈平安虎口发麻，眼见青铜脉络顺着剑柄爬上手腕。丹田剑气本能喷涌，却在触及菌丝的刹那被吞噬殆尽——那些碑文竟在吮吸剑气！

城墙深处传来锁链拖曳声。

陈平安后撤半步，靴跟陷入沙中某处凹陷。低头时瞳孔骤缩：沙粒下埋着半截青铜剑柄，缠满与他剑鞘上一模一样的菌丝。三百年前李青霄的"岁暮"剑，原来从未离开过这座城。

"铮！"

腰间佩剑突然自行出鞘三寸，雪亮剑身上映出诡异景象——菌丝群在剑气滋养下疯狂增殖，彼此缠绕成指节粗的青铜藤蔓。藤蔓表面浮凸起密密麻麻的蝌蚪文，每个字符都像烧红的铁钎，在剑脊烙下焦黑的刻痕。

陈平安突然明白齐景龙为何颤抖着说"时蚀现，亡魂归"。当菌丝完全包裹剑身的刹那，整段城墙亮起蛛网般的血纹。沙尘中浮现出列队持戈的虚影，那些战死剑修的残魂裹着锈甲，空洞的眼眶里跳动着青铜火苗。

"人间"剑发出哀鸣，剑灵波动如风中残烛。陈平安咬破舌尖，精血混着本命剑气喷在藤蔓上。青铜菌丝遇血沸腾，竟在剑身上拼凑出半部《岁暮剑典》！三百年前随李青霄消失的剑谱，原来早已被时蚀吞噬。

"咔嚓。"

脚下青铜剑柄突然碎裂，菌丝如泉涌喷薄。陈平安挥剑斩断缠腕的藤蔓，断口处迸溅的却不是汁液，而是细如粉尘的青铜沙——这些时蚀的种子随风飘散，所过之处沙粒凝成剑形，宛如遍地墓碑。

残魂军团在碑文中愈发凝实，锈迹斑斑的剑锋齐齐转向活人。陈平安抹去嘴角血渍，忽然纵身跃上最高的烽火台。丹田气海逆流运转，剑气如洪水倒灌入"人间"，剑身承受不住这般威压，裂纹中渗出青铜色的光。

"李前辈。"他望着虚空轻笑，"且看这一剑。"

剑锋点地的刹那，蛰伏三百年的护城大阵轰然苏醒。地脉中喷涌的金光如万千剑戟，将菌丝群钉死在城墙上。青铜藤蔓在纯阳剑气中扭曲嘶鸣，碑文字符接连爆裂，那些刚成形的残魂像蜡像般融化。

但陈平安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菌丝最后的反扑中，有根藤蔓刺破了他的护体剑气。青铜沙顺着伤口钻入经脉，在皮肤下游走成发光的纹路。更可怕的是西北方的夜空，本该皎洁的明月边缘，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青铜锈色。

当最后一丝菌丝在晨曦中灰飞烟灭，陈平安的右手已经爬满青铜脉络。他靠在烽火台的箭垛旁，看着掌心纹路随呼吸明灭——这些时蚀的种子在吞噬剑气，更在蚕食对时间的感知。方才调息的一炷香，在他意识里竟像弹指一瞬。

怀中的《岁暮剑典》残卷突然发烫。陈平安展开泛黄的鲛绡，发现那些被菌丝篡改的剑招旁，浮现出新的北俱芦洲地理图。在标注"葬月峡"的位置，有人用朱砂补了句偈语：青铜蚀月日，剑冢现世时。

东北方传来驼铃声，沙丘后转出一队黑袍客。为首的蒙面人摘下风帽，露出布满青铜斑的脸——那些斑纹与陈平安手上的脉络同源，却在眉心聚成新月形状。

"道友也接了青铜贴？"那人嗓音像是砂纸磨过铁器，抬手时袖口滑出半截菌丝缠绕的剑柄，"朔月之时，葬月峡的剑冢..."话未说完，他脖颈突然爆开青铜色血花。

陈平安的剑比思维更快，"人间"出鞘时带起一弧冷月。但斩断的不过是件空荡黑袍，真正的袭击来自地下——七具缠满菌丝的剑傀破沙而出，眼眶里跳动着与残魂相同的青铜火。

沙暴毫无征兆地降临，陈平安在风眼中瞥见惊悚景象：那些青铜斑正在黑袍客们身上游走，将血肉之躯改造成半金属的怪物。更远处，北俱芦洲方向的夜空阴云密布，云隙间漏下的月光，泛着病态的青铜色。

"快...走..."将死的蒙面人突然抓住他衣摆，指尖菌丝快速枯萎，"月蚀症...他们要把剑修都变成..."

话被永夜掐断。陈平安斩碎最后一具剑傀，发现断剑上沾着的不是血，而是细小的青铜蠕虫。他抬头望向北方，怀中的残卷正在发烫，皮肤下的青铜脉络与远方的月蚀产生共鸣。某种超越生死的东西，正在剑冢深处苏醒。

沙地上残留着半张青铜贴，边缘菌丝组成小字：朔月夜半，葬月峡恭迎持时蚀者赴会。

陈平安收剑入鞘时，发现"人间"的裂纹里又渗出了菌丝。这次它们没有攻击，只是温柔地缠住他的手指，像在催促，更像在恐惧着什么。他望向北方地平线，那里的天空正被青铜色浸染，仿佛有只巨大的眼睛在云层后睁开。

驼铃残音被风扯碎时，最后一缕正常月光消失在青铜雾霭中。陈平安不知道，此刻北俱芦洲的村落正在发生可怖变化：井水凝结成青铜镜面，孩童眼白泛起金属光泽，孕妇腹中的胎儿发出金石相击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