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腊月十六,兴岭,老二营。
薄日将出。
穿着短袖长裤的陈陆背上背着一个半人多高的登山包,在积雪没膝的山林中奔走如风。
他身上蒸腾起的层层水雾被呼啸的北风不断吹散,随即凝成冰晶泼洒在他的身后,其中夹杂着细微的黑色气旋与点点金色的辉光。
但他本人却对此一无所觉,只是一门心思地想要在太阳完全出来之前赶到县里的集市上,去卖掉背包里的皮货。
一路无言,只有风声。
半个小时后,一个熟悉的披着破蓬布的小塔楼出现在视线尽头。
这是林场与县城之间唯一的一座哨卡。
尽管它已经不再归属建设兵团的序列,但却仍然尽着守护山林的职责。
陈陆一边跑一边眯眼望去,果然在塔楼门前看到了一个坐在雪椅上抽烟斗的身影。
与此同时,那人似乎也看到了陈陆。
于是他抬起手用力地拽了拽身侧的一根麻绳。
“铃~铃~铃~”
清脆悠扬的铃声响彻雪林,直到陈陆来到近前才停了下来。
“早啊,刘老爷子,”陈行笑着在塔楼前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铁盒子递给了眼前年逾六十的老者,“您这身子骨还真硬啊,大冷天的这么早就出来抽烟。”
“你小子还知道是大冷天啊,”刘老头伸手接过铁盒,顺带着瞪了他一眼,“看看你这一身(衣服)!
今天天气预报都报了零下四十度,你还穿成这样?
老陈头也真是的,这都不管你!
你现在年轻不注意,等到老了都得坐下病来,知不知道?”
陈陆一脸诚恳地连声应和道:“是是是,下次肯定注意。”
“还下次!”
刘老头又是瞪了他一眼,随即解下身上的军大衣直接裹在了他的身上:“你先穿着,等赶明儿让老陈头还给我——别想着进了县就脱啊,我一会儿也去市场,要是让我撞见了你下次可就别想从我这儿过了。”
陈陆苦笑着连连点头,随后在老陈头的注视之下将大衣好好穿上,才再次背上背包向着县城里走去。
越过哨卡之后,地上的积雪渐轻。
又走了不到一里路,脚下冰雪尽褪,露出下方的水泥路来。
这便是已经来到了县城。
作为一个边陲之地的小城,这里自然是没有关中大县那动辄几十上百万的人口,也就根本谈不上繁华。
虽说也有楼房林立,但真要算起来总共约莫不到四万人而已。
县里满打满算只有南北两条新旧商业街,外加两个农贸市场和一个时开时不开的集市来满足全县人的日常所需。
正因如此,即便现在是寒冬腊月,太阳也刚刚露出半边,街市上便已经有了喧嚣。
但这喧嚣却并不来自人群,而是来源于挂在各个店门与摊边三轮车上的喇叭:
“豆——腐~本地的!”
“辣椒抹——新做的!”
“粘苞米嘞——!”
“江鱼!江鱼!新打的!”
“花生!现炒花生!”
……
远观望去,能看到大半个市场的各色商品就那么铺在地上,附近却连半个人影也无。
若是有买主看上了摊子上的东西,便会扯着嗓子喊上两声。
这时在附近商铺中的摊主才会快步走出,开始喊着介绍自己的商品,然后又压低声音来讨价还价。
由于声音在冬日里声音总是传得格外远,因此前者算是捎带着做个小广告,而后者则是为了避免向下一个顾客暴露自己的底价。
而若是要问为什么各商铺会容忍他们在自己门前摆摊,一是因为很多小摊贩本就与铺主相熟,二是两者的商品互不着边际。
比如卖江鱼的不会在卖冻鱼的门前,卖松仁果塔的也会避开那些有头有脸的山货店,兜售皮质围脖的总是离服装店远远的……
诸如此类,算是一种约定俗称的默契。
自五六岁便时常和家里老爷子一同前来赶集卖货的陈陆对此自是熟悉。
他站在集市前,左看看,右瞧瞧,随后眼前一亮,选定了一间五金店前六尺见方的空地。
他快步走过去将背上的包袱卸下,从中抽出一个被片成两片的扁丝袋平铺在地,随后便一样样地将包里的东西摆在上面。
四五条兔子皮的围脖、一桶自家酿的小烧、刚刚炮制好的秋季草药……
林林总总,足有七八样。
虽说每样都不多,但都算得上同类中的精品。
花了七八分钟摆好,又打开随身带着的喇叭放在一旁之后,陈陆便扭头钻进了身后的五金店里。
刚一进店,一股干热的气流便迎面扑来,令他的周身升腾起一股暖意。
紧接着一个略带嫌弃的声音从货架后幽幽响起:“这死冷寒天的,赶快把门关紧,大衣脱了!”
“哎,好嘞。”
陈陆不以为意地答应着,脱掉大衣坐在了一旁的方桌前,随后颇为熟练地抄起遥控器打开了摆在另一侧的二十四寸“大脑袋”彩电,开始翻找起感兴趣的节目。
过了两分钟,一个中年人一手拎着暖水瓶,一手端着放着茶壶和玻璃杯的铁盘,慢悠悠地从货架间走了出来。
他先是将暖瓶放在桌上,再往两个玻璃杯里丢了几片桌边铁罐里的茶叶,又从壶里倒出了两杯滚烫的开水,最后将其中一个玻璃杯推到陈陆面前,才开口问道:“怎么这时候出来卖货,家里没嚼谷了?
我这还有点富余,要不你先拿回去过年。”
“没有,没有,”陈陆连连摆手,随后凑到玻璃杯前小小地抿了一口,“就是在家里待得太久了,又没什么事干,出来一趟溜达溜达,散散心。
三叔您这最近生意咋样,要不要我过来帮帮忙?”
陈老三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训道:“少跟我来这假模假式的,这大冬天还能有几个人来?
夏天的时候让你过来帮忙,你倒好,说是要去考什么驾照,结果一整个暑假都不见人影!
还考驾照……
咋地?
你爷爷发财了?
要给你配车?”
陈陆干笑两声,说道:“这不是有备无患嘛。再说了,好不容易高考完了总得让我放松两天不是。”
陈老三翻了个白眼,但也没再训他,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毕竟这大山沟里能出一个大学生可不容易,偶尔“放纵”一点也没什么。
话毕,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一同看着电视没再有什么言语。
……
一上午时间悠然而过,期间陈陆出去了几趟,卖出了大部分的东西。
现在摊子上只剩下了一堆无人问津的野果和一些手工做出来的小玩意儿。
到了晌午,陈老三炸了个花生米,弄了个尖椒炒干豆腐,炖了几条被叫做“牛尾巴”的江鱼,就着陈陆卖剩的小半桶小烧,便算是开了个宴席。
其间陈陆劝过,让他别做这么多菜,根本吃不了。
但陈老三却听都不听他的,只是自顾自地忙活,还捎带手地把他赶出了厨房。
午饭时,两人在木桌前相对而坐,开始吃喝。
陈老三一边聊着些有的没的,一边变着法地给他灌酒。
陈陆虽说是年富力强,但论起酒量哪能和日日饮酒了小三十年的陈老三相比,没多大一会儿就喝得有些多了。
随后他便晕晕乎乎地被架到了里屋,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等到他醒过来,天色已黑得通透。
街道两旁的摊子早已收起,就连很多商铺都已经打了烊。
他从床上坐起,一些零碎的片段夹杂着某些令他不安的情绪似乎在脑海中翻涌。
但很快便消失不见。
幻觉……么?
他有些疑惑地晃了晃脑袋,起身穿过货架与堆积在地的各种零件,走到了正看着晚间新闻的陈老三身侧。
陈老三偏头瞥了他一眼:“呦,醒了啊?”
“嗯,”陈陆应了一声后在他对面坐下,斜靠在了椅背上,“都这么晚了,三叔你咋没叫我?”
“叫你干什么,”他说着从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扔在了陈陆面前,“你摊子上的东西我都帮你卖完了,这是钱,你点点。”
陈陆看着那厚厚的信封愣了愣,随即将之打开。
里面装着的是两摞捆着扎钞纸的崭新百元大钞。
“……叔,你这钱还绑着呢。难不成是银行看上了我那点零碎,给我收走了?”
陈老三摆了摆手,不耐烦道:“废什么话,给你就拿着,我挣钱总比你和老头子容易些。你现在不比之前,大学了,开销大,别在钱上委屈自己。”
“不行……”
“我说行就行!”
陈老三说着扭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随即两眼发直,死死地盯着他的身后,脸上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陈陆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也不由得一突,缓缓回头向门外看去。
透过两道微微上霜的双层防冻玻璃门,他隐约地看到有一个高大的黑影正从街对面中的小巷子里钻出,直直地往五金店的方向走了过来。
借着昏黄的路灯,陈陆看到那影子似乎裹着一件皮草,看起来毛茸茸的。
他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也就没觉得有啥稀奇,只以为那是一个出来买东西的行人而已。
就是看起来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有哪里不对。
等到它又走近了两步,黑乎乎的脑瓜顶从街灯下方轻轻擦过,陈陆才猛地惊觉过来——这“人”是不是太高、太壮了点?
而且这影子头上还有两个一抽一抽的半圆,看起来像是……耳朵?
“艹!黑瞎子?跑县城里来了?!”
陈陆惊呼一声,直接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同时抄起斜靠在门后的一截钢管便要往摆在一旁的铁盆上敲——金铁交击声能惊走不少野兽,这是山里的老法子。
但他身后的陈老三比他更快,一把便按住了他的肩膀,低声喝道:“别动!先看看。”
“啊?”
“‘啊’个屁,老实待着!”
陈陆看了看一脸紧张的陈老三,又看了看外面逐渐逼近的黑熊,咬牙压下心中的不安,没有轻举妄动。
不过却是将手中的钢管攥得更紧了些。
约莫十几秒后,那黑熊便已站在了五金店外,隔着两扇绝算不上厚重的玻璃门与两人对视。
随即扬起了熊掌。
“轰!”
“哗啦——”
玻璃随着拍击应声而碎。
陈陆咽了咽唾沫,扫了眼两侧已经彻底弯曲变形的金属门框,只觉得自己的肝已经开启了颤动模式。
“嗷——!”
但黑熊却并没有趁势破开第二道玻璃门,而是昂头冲天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嚎叫。
与此同时,外面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另阵兽叫,那声音哀婉不绝,听得人汗毛倒竖。
陈陆见状先是一愣,而后大惊。
因为他想到了某种可能,某种远比黑瞎子冲进来吃人更令他不安的可能。
而陈老三则竖着耳朵仔细分辨了一下,而后低声道:“是黄皮子。”
陈陆闻言浑身一震,悬着的心终于是彻底死了。
半晌过后,外面的两兽止住了叫声。
而后那将近三米高的黑熊甩了甩头,随即转身便跑。
它跑时并未四肢着地,却是像人一般只用后腿奔走,两只前爪垂于体侧,那模样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怪异。
然而此时屋内的两人却没有半点想要发笑的感觉。
等黑瞎子在视野中消失之后,陈陆与陈老三对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惊疑。
“三叔,这不会是……”
“应该没跑了,看来是山里出了大事,”陈老三沉着脸拉开抽屉,从中抽出一捆线香递给陈陆,“你去把你婶子叫醒,我来封门。一会儿到后面车库集合,咱爷俩先上山瞧个究竟——叫的时候小心些,省得你婶子受惊咬了你。”
陈陆点头接过线香,随后快步穿过货架直奔里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