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春秋沐雪霜,
俗寰旧梦诉沧桑。
驱云破雾迎朝日,
怎奈心渊犹怆凉。
恋慕浮华如梦杳,
嗟叹人世太荒唐。
饱经沧海烟波荡,
方晓红尘爱恨长。
我们的故事,要从华北地区的津海市清远县大蒲洼乡四高台村讲起。大蒲洼,得名于那片长满芦苇和蒲草的洼地,这里是首都的分洪区,一条宽阔的排污河,从首都经冀州流入清远,与京杭大运河交汇后,流经大蒲洼和清远的东堤头乡,最终没入冀州境内。清远的领导不喜欢排污河这名字,建国后便将清远境内的河段改名为龙凤河。夏秋两季,龙凤河水从上游浩浩荡荡奔腾而下,若是阴雨连绵,泛滥的河水会如脱缰的野马,淹没两岸大量农田,让大蒲洼变成一片汪洋。
大蒲洼是龙凤河流经的最大洼地,四高台村坐落在这片洼地的中心。龙凤河在村北蜿蜒而过,每逢雨水充沛或上游分洪,四高台的农田眨眼间就会被大水淹没,庄稼毁于一旦,村民们只能撑着木船外出。村子有四个高高的土台,东边的郭台、南边的张台、西边的韩台和北边的李台,每个台上都住着几十户人家。据说这些台子是明末清初时,四户人家为躲避战乱在此定居形成的,几百年来,他们的后代在这扎根繁衍,生生不息。相传抗战时期,日军因洪水泛滥,也未能踏入村子扫荡。
1978年元旦,农历冬月二十二,尽管阳光灿烂,气温却冷得刺骨,仿佛要把空气都冻住。就在这一天,村子里发生了一件稀奇事。
“社员们注意啦!社员们注意啦!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咱们村装电视机啦!晚上七点去生产队院里看电视啊……”生产队院墙后的四个大喇叭传来大队长张金贵的声音,那广播声穿透干冷的空气,像长了翅膀响彻了四个台子。
乡亲们还记得,十几天前村里来了一拨人,在生产队大院西北角立起一根一米粗、两米多高的洋灰管,还在管子上焊了一个带铁皮门的洋灰柜子。今天来了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一台崭新的十四英寸黑白电视安放在柜子里,还教给村干部调试的方法。村民们都满心好奇,这小小的盒子到底能放出啥新鲜玩意儿?
晚上天气愈发寒冷,几乎要把人冻成冰雕。六点半左右便有村民三五成群,从四面八方涌进生产队大院。拿着板凳、提着马扎的人们相互寒暄着,迅速地围坐在电视机前。老人们裹着大皮袄,帽子扣得严严实实,棉手套也戴得一丝不苟;小孩子穿得圆滚滚,跑起来像一个个皮球;年轻人穿得也很厚实,甚至还有孕妇,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挤进人群,生怕错过这难得的热闹。
“老婶,您肚子都这么大了,快生了吧?大冷天的可别着凉啊!”侄媳妇德顺家的关切地看着孕妇刘乃英。
“她二嫂子,我这天天在家里待着也不舒坦,这胎比前两个都沉,出来溜达溜达比在家待着强。”乃英轻声回应道。
乃英是韩台春生家的媳妇,村里很多人怀孕都没她肚子大,有人猜测她可能怀了双胞胎。农忙时,她天天在地里干活,根本没时间让赤脚医生张英检查一下。天冷后,她就不愿出门了,肚子实在太大,没走几步就大口喘气,还出很多虚汗,生怕被风吹着。
众人围坐在一起,谈论着电视机到底是个啥东西,能让大家看到啥。乃英在一旁溜达,春生寸步不离地扶着她。大闺女清芬和二闺女清芳穿得像两只可爱的小熊,和伙伴们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笑着。
大队书记郭永合一脸庄重地打开柜门,开始调试电视机。起初,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雪花,张金贵在郭永合的指挥下,双手缓慢地转动天线杆,没过一会儿,屏幕上有了模糊的黑白图像,而且渐渐清晰起来。
晚上七点整,随着一阵激昂的音乐声,一个美丽的女子出现在屏幕上,她面带微笑,声音甜美流畅地播报着新闻。随着一幅幅画面的出现,村民们呆住了,全都张着嘴巴看着,他们从没想到从这个小盒里能看到千里之外发生的事……
“哎呦!我滴乖乖,大冬天就穿这么个坎肩,她不冷吗?”穿着老羊皮袄的永久老爷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惊讶地感叹着,随即猛地吧嗒了两口旱烟,那根磨得锃亮的烟袋锅子在黑暗中闪烁了几下,仿佛也在表达它的惊讶。
“您老不懂!人家那边是夏天,比咱这儿暖和多了!”旁边的年轻人笑着说。
韩春发坐在郭永合身旁一脸严肃地看着节目,他疑惑地问:“啥子是华侨啊?”
郭永合看了看一旁的张金贵,张金贵下意识地挠了挠皮帽子,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最后只说了声:“我也不晓得嘞!”
光棍汉子李宝生直勾勾地盯着主持人,哈喇子差点流下来,不由自主地感叹道:“哎呀!这个娘儿们真俊啊!”
顿时惹得一众乡亲哄堂大笑,笑声在寒冷的夜空中久久回荡……
长期封闭的人们,第一次见识外面新奇的世界,第一次感受天地的广阔,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与渺小。不仅年轻人,就连一些年长的对外面的世界都满是憧憬,甚至萌生了走出村子,去大千世界闯一闯的想法。
“哎呦——她爸!我像是破水了,你赶紧扶我回去!”坐在马扎上的刘乃英突然双手薅着丈夫的袖子,声音里尽是慌乱。
韩春生不知所措,慌乱中喊了一声:“芬儿,快去人堆里找张大夫,就说你妈要生了!”
两口子一咋呼,搅得乡亲们没心思看电视了,纷纷围拢过来。张大夫挤了进来,仔细询问乃英的症状后,她让春生把媳妇搀回家,并把堂屋的两个大锅烧满热水。
张英大夫是张台瑞林家的二闺女,小学毕业后就被父母送到大舅家学医。大舅不仅精通中医,对西医内外科也颇有研究,而且没有男女偏见,对她疼爱有加,便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张英刻苦努力,没有辜负大舅的期望,用所学的医术服务了十里八村。谁有个头疼脑热都习惯找她看病,甚至妇女生孩子也来找她接生。尽管张英总建议孕妇去公社卫生院生产,但去过的妇女都说卫生院的小大夫真不如张英。于是在这个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张英忙得不可开交,但只要乡亲找到她,她从不推辞。因此,她在大蒲洼是有名的“张神医”。
说起张英在四高台的行医经历,不得不提这两次接生。
六年前的一个伏天下午,张台的社员们正在田间锄草。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太阳还在炙烤大地,下一秒就狂风大作,乌云密布。队长张金贵扯着嗓子招呼大伙回家,张瑞年扶着怀孕七个月的媳妇往家走,因为媳妇肚子大走得慢,两人落在了后面。眼瞅着天上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倒,瑞年怕媳妇被雨淋病,便让她在树下避雨,自己跑回家取雨衣。
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大,雨滴打在地上溅起高高的水花。瑞年慌得不行,拿着雨衣往回奔,生怕媳妇有个闪失,半路还滑了几跤。当他看到媳妇还在树下避雨,心下稍安,突然一道闪电直劈下来,他眼睁睁地看着媳妇直挺挺地倒下。他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来到树下,把媳妇抱在怀里。媳妇已经昏迷不醒,脸色惨白如纸。瑞年马上把雨衣盖在媳妇身上,抱着她拼命往二哥家跑。
当看到满身泥水的叔叔抱着昏迷的婶子后,张英也慌了。经过紧张的检查,她含着眼泪说婶子恐怕不行了,但肚子里的孩子好像还有救,必须马上手术把孩子取出来。张瑞年吓傻了,双腿一软瘫在地上,被二哥抽了几个耳光后才回过神来。就这样,在二哥家的诊室里,张英用手术刀割开婶子的肚皮,取出一个浑身褶皱的男婴,剪断脐带控出羊水后又多次拍打,孩子终于发出一声微弱的啼哭。
张瑞年看着媳妇冰冷的尸体,抱着刚降生的儿子,哭得悲恸不已。他满心自责,恨自己为那八毛钱的工分让身怀六甲的媳妇下地;恨自己让媳妇在树下避雨;更恨自己拿雨衣跑得慢,结果让媳妇遭了大难……
处理完媳妇的后事,瑞年让二哥给孩子起个名字。张瑞林说这孩子命大,将来必定长命百岁、大富大贵,于是起名长贵。长贵没奶吃,正赶上刘乃英刚生下清芬,头胎奶水足,她干脆把长贵和清芬一起喂养。从此,嗷嗷待哺的小长贵没有挨饿,和清芬一起分享着甘甜的乳汁。瑞年感激春生一家,自此两家关系十分要好。长贵还有两个哥哥,分别叫长青和长存,大姐长玲已远嫁他乡,从此父子四人相依为命。
张长贵的出生与存活仿佛是人间奇迹,渐渐传遍了十里八乡。张英另一次接生则是郭玉才媳妇那次难产。几个月前的大秋时,玉才媳妇头胎要临盆了。张英检查后发现是双胞胎,而且孕妇身体虚弱,她担心分娩时出现意外,建议去卫生院生产。但郭玉才不相信卫生院的医生,他差点给张英下跪,弄得张英没办法只好给接生。那天,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帮产妇生下两个白白胖胖的男孩。玉才看到头胎就是倆儿子,高兴得合不拢嘴,还让张英给倆孩子取了名字,哥哥叫郭凡,弟弟叫郭成,寓意平平凡凡的人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张英说产妇身子太弱,月子里最好别下地,还要多吃些营养品。但这个年月哪有什么营养品,玉才每天下地收秋,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照顾媳妇,结果媳妇下炕时摔了一跤造成大出血。玉才到家时,媳妇已经休克,脸色苍白如纸,送到卫生院也没能抢救回来,一件喜事变成了丧事。操办完媳妇的后事,玉才经常抱着俩儿子去借奶吃,平时只能用高粱或玉米渣熬粥的浮汤喂两个孩子,真是苦了这个庄稼汉。
乃英这次生产已是第三胎,接生并不那么辛苦。当一个男婴呱呱坠地时,韩春生眼睛顿时亮了,自己终于有后啦!当听到张英说肚子里还有一个时,春生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因为他想到了郭玉才。当第二个男婴安全落地后,忐忑的心才稍稍放下。之后,他把伺候月子的注意事项前前后后向张英询问了好几遍。
今天村里第一天放电视,乃英也想看看新鲜,结果却诞下一对双胞胎儿子,乡亲都说这是双喜临村。春生心里虽然很高兴,但一想起玉才家的事,不免打起了鼓。接下来的一个月,他没敢让媳妇下地,整日端汤送水,服务体贴周到。出了月子,当看到两个儿子和媳妇都白白胖胖的,他那颗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
过年时,韩春生赶着马车,拉着一家人去孩子姥姥家——八间房拜年,顺便让叔丈人给两个孩子起名字。
乃英的父辈有兄弟三人。大伯成家后去首都闯荡,日子过得富足,育有两儿一女;乃英父亲排行老二,一直在老家务农,育有两儿两女,文革时不幸去世;乃英三叔小时候受伤导致双眼失明,但这个盲人从小聪慧过人,后来习得一身卜卦算命的本领。周边几个乡镇,远到冀州的百姓都信服这位老先生。谁家有个婚丧嫁娶、动土盖房、起名算命之类的事,都习惯找他算上一卦。
到了八间房,春生和乃英抱着两个儿子先去给大姥爷拜年。大姥爷一家看到两个大胖小子,高兴得合不拢嘴。大舅刘大中、二舅刘大华分别给俩外甥每人一张“炼钢工人”。之后,两口子又来到三姥爷家。老人“看到”一对双胞胎男孩,顿时来了精神,在问过生辰八字后,马上起了一卦,嘴里念叨着:“沙中土蛇,土润则生,沙中含金,清水淘之,遇水遇金则吉……”,最后给俩孩子起了名,哥哥叫韩清洋,弟弟叫韩清泽。
说起中国人起名字,自古至今都很有讲究。家境好的人家会请算命先生测孩子的生辰四柱,通过五行的旺衰确定名字的喜忌,孩子的名字一般由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根据算命先生的建议来起。当下农村生产力落后,人们的文化素质偏低。韩春生高小毕业,在三个兄弟中算是识文断字的,可对起名也是一窍不通。前几年大女儿出生时,大哥韩春泰给孩子起的名就让两口子十分不满。
韩家三代人姓名按照书、春、德字排辈。春生的父辈是书字辈,兄弟三人分别叫春泰、春发、春生,几个侄子分别叫德福、德顺、德启。清芬出生时,韩春泰见孩子生得水灵像朵花,便起了个名字叫“德花”。这个侉掉牙的名字让春生和乃英很不满,过了满月就让三姥爷给孩子改了名。大伯子没办法,谁让自己文化水平低呢!但想到清芬不按德字排辈,春泰和春发便让春生给孩子改个名。可拗不过兄弟媳妇,哥俩后来也想通了,反正是个女娃,早晚要嫁出去,排不排无所谓了。
之后,春生的二女儿起名清芳,两个儿子又起名清洋和清泽。大哥二哥认定这个老兄弟是要造反了,于是在孩子百岁那天,两个哥哥一脸严肃地质问春生为啥倆侄子也不按德字排辈。春生说是孩子三姥爷算命后起的。但韩春泰依旧很生气,嘴上不停训他违背家规、不尊祖训、不敬祖宗。
在尴尬的气氛中,坐在炕上哄孩子的乃英接过了话茬:“我们本想让孩子跟哥哥姐姐按德字起名,但让孩子三姥爷算了一卦,说这俩孩子五行缺水,德字属火,和孩子命理相克。”
“嗨!算了,德字清字都没啥,反正咱们是一家!”韩春发在一旁打起了圆场,他媳妇也跟着附和。从此,老韩家再也没人谈论起名这个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