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的烟囱冒着灰烟，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陈拙站在告别厅外，看着那些鱼贯而入的吊唁者，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死了也不让人安生。”他低声自语，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下身是条不合时宜的牛仔裤，膝盖处已经磨得泛白。在这群黑衣白花的吊唁者中，他像个误入场地的流浪汉。几个远房亲戚从他身边经过，投来嫌恶的眼神，仿佛在说“这废物怎么来了”。

陈拙不在乎。他从来就不在乎。

厅内，哀乐响起，是他那位名义上的舅舅最讨厌的《安魂曲》。虚伪至极。那老家伙生前最恨古典乐，只听那种九十年代的港台流行曲，特别是邓丽君的靡靡之音。

“陈拙，你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一个尖利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他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他表姐王琳。一身黑裙，胸前别着白花，脸上的悲伤像是刚从流水线上取下来，还没拆封，僵硬得很。

“衣服只是外在，悲伤是在心里的。”陈拙慢悠悠地说，目光依然停留在告别厅中央那张放大的遗照上，“表姐，你心里有悲伤吗？”

王琳被他问得一怔，随即怒火中烧：“你这是什么话！我爸走了我能不伤心吗？你以为谁都像你，没心没肺的废物！”

废物。这个词伴随陈拙三十年了。从小学习差，考不上好大学，工作了也混不出名堂，前年还被公司裁员，如今在一家小书店打工，名副其实的“废柴”。家族里的反面教材。

陈拙轻笑一声，不再理会王琳，径直走向告别厅角落。那里摆着几个花圈，其中一个格外引人注目——不是因为它多华丽，而是因为它寒酸。几朵蔫了的白菊，配上一个手写的挽联：

“魂归天地驾鹤西游”

落款是“愚外甥陈拙敬挽”。

那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写的。几个亲戚路过时都忍不住窃笑。王琳看到后，脸色更加难看，恨不得立刻把那花圈扔进垃圾桶。

陈拙站在角落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殡仪馆的远方。这里的风水布局实在糟糕——背靠孤山，面朝断头路，气场滞涩，怨气凝聚。难怪城里人都说这家殡仪馆“不干净”。他几乎能看见那些若有若无的黑气在建筑周围缠绕。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一个温和的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拙转头，是许观海，他舅舅生前的生意伙伴，一个在商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此刻许观海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悲伤，眼神却锐利如刀，正上下打量着陈拙。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里风水不好。”陈拙实话实说。

许观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平静：“哦？你还懂风水？”

“略知一二。”

“说来听听。”许观海似乎来了兴趣。

陈拙指了指远处的断头路：“那条路直冲大门，在风水上叫‘箭煞’，主凶灾。后面的山光秃无树，是‘孤山’，主孤独。加上殡仪馆本身阴气重，三者叠加，这里的风水格局可以说是大凶。”

许观海听得入神，不禁追问：“那会有什么影响？”

“轻则破财，重则丧命。”陈拙语气平淡，“不过对死人来说，无所谓了。”

两人正说着，告别仪式正式开始。家族成员依次上前，做最后的告别。王琳哭得撕心裂肺，被两个女眷搀扶着，几乎站不稳。其他亲戚也个个面露悲戚，不时擦拭眼角。

轮到陈拙时，他缓步上前，看着棺材里那张经过精心化妆的脸。舅舅死因是心脏病突发，据说是在某个高级会所应酬时倒下的，送到医院已经没了呼吸。

陈拙微微眯起眼睛。他注意到舅舅左额处有一块不明显的青黑，即使在厚重的粉底遮盖下，依然隐约可见。那不是普通的尸斑，更像是......

“陈拙，快点！”身后有人催促。

他没有下跪，也没有鞠躬，只是静静地站了三秒，然后转身离开。这一举动引来不少非议的目光，但他置若罔闻。

仪式结束后，人群陆续散去。陈拙独自一人走到殡仪馆后院，点了支烟。他平时不抽烟，这包红双喜是特意为今天买的。

“给我也来一支。”许观海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身边。

陈拙递过烟盒，许观海抽出一支，熟练地点燃。

“你舅舅走得突然。”许观海吸了一口，缓缓说道。

“嗯。”

“公司现在乱成一团。”许观海继续说，“几个大项目都停了，股价跌了百分之十五。”

陈拙没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烟囱又冒出一股灰烟。又一个人被送走了。

“你刚才说的风水，是跟谁学的？”许观海突然转变话题。

“自学。”

“自学？”许观海显然不信，“那些术语很专业啊。”

陈拙终于转过头，直视许观海：“许总对风水感兴趣？”

“做生意的人，多少信一点。”许观海笑了笑，“我办公室里就摆了个风水阵，改天你来帮我看看？”

陈拙没有立即回答。他知道这是一个试探，也许还是一个陷阱。舅舅的死因可疑，公司权力即将重新洗牌，许观海这种老狐狸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废物”外甥感兴趣。

“我就懂点皮毛，怕是帮不上什么忙。”陈拙谦虚地说。

许观海深深看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需要工作的话，打我电话。你舅舅不在了，但我还是会照顾你的。”

陈拙接过名片，触手的瞬间，他感到一丝微弱的电流。不是静电，是某种更微妙的东西。他低头看去，名片是高级定制的，纸质厚实，上面的字体精致，但在许观海的名字下方，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横向纹路。

“横纹截运，”陈拙心想，“这位许总近来运势不佳啊。”

许观海离开后，陈拙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天色渐暗，殡仪馆的灯光次第亮起，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阴森。

他掏出手机，打开一个看似普通的罗盘APP。指针疯狂旋转，最后指向殡仪馆的西北方向——坤位，死门。

“果然。”陈拙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是母亲打来的。

“小拙，你......你能不能来医院一趟？”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怎么了？”

“你爸他......他刚才突然晕倒了，医生说是脑溢血......”母亲已经泣不成声。

陈拙的心沉了下去。他抬头看向殡仪馆那高耸的烟囱，又想起舅舅额头上那不自然的青黑。

这不是巧合。

家族中一定有人动了不该动的东西，或者，有人在对他们家族下手。

“我马上过来。”陈拙说完，挂断电话。

他快步走向殡仪馆大门，在路过许观海送的那个花圈时，他停了一下。花圈的挽联上写着“永垂不朽”，但在陈拙眼中，那几个字隐隐泛着红光——血光之灾的征兆。

走出殡仪馆，一阵冷风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陈拙裹紧那件破旧的夹克，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去市第一医院。”他对司机说。

车启动的瞬间，他回头望了一眼殡仪馆。在暮色中，那栋建筑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等待着下一个猎物。

陈拙摸了摸口袋里的那本破旧《周易》，书角已经磨损，书页泛黄。这是祖父临终前偷偷塞给他的，家族中没人知道。

“时候到了。”他轻声对自己说。

出租车驶入车流，汇入城市的万家灯火。陈拙靠在车窗上，眼神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那是沉睡多年的某种力量，某种被压抑已久的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