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年，冬。下邳城。

头疼，撕裂般的疼。

像是被灌了滚烫的铅水，又被重锤反复敲打。李世民的意识就在这片混沌的剧痛中，艰难地从沉睡千年的黑暗里挣扎出来。

他猛地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并非他所熟悉的太极宫殿，而是古朴粗犷的青铜鼎，以及一张斑斓猛虎皮铺就的坐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汗味与皮革的混合味道，陌生而又野性。

“我……这是在哪？”

一个念头刚刚升起，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便如决堤的怒涛，裹挟着金戈铁马的喧嚣与一个男人一生的爱恨情仇，冲入他的脑海！

“吾乃吕布，吕奉先！”

一个狂傲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咆哮。

斩丁原、诛董卓、战三英、戏貂蝉……一幕幕画面走马灯般闪过，那无双的武勇，那冠绝天下的威名，带来了极致的快意。但紧随其后的，却是兵败如山倒的狼狈，是朝三暮四的背叛，是众叛亲离的孤立。

最终，记忆定格在了下邳城。

定格在了城外曹操与刘备的数十万大军，定格在了城内日渐枯竭的粮草，更定格在了自己刚刚颁布的那道荒唐的“禁酒令”，以及部将侯成因献酒庆贺寻回失马，反被自己当众羞辱，险些问斩的场景。

李世民，这位大唐的开创者，这位在尸山血海中夺得皇位、在贞观盛世中俯瞰万邦的千古一帝，只用了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便消化了这具身体的一切。

他缓缓地从虎皮榻上坐起，感受着这具躯体里爆炸性的力量。筋骨强健，血气充盈，远胜他晚年被丹药掏空的病体。这力量，让他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满意。

但这盘棋，开局实在是烂到了极点。

“匹夫之勇，妇人之仁，多疑好杀，却又识人不明……吕奉先，你可真是把一手天赐的好牌，打得稀烂。”李世民在心中冷冷地评价着这具身体的原主。

他缓缓起身，帐外的寒风卷起门帘，送来了营地里的声音。没有操练的呐喊，没有将士的豪言，只有一种死寂，一种压抑到极致，仿佛随时会爆炸的死寂。

李世民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

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前夜，东宫与秦王府周边的空气，便是这般味道。那是刀锋入鞘前的沉寂，是阴谋发酵时的腥甜。

“内乱，比外敌更可怕。”他瞬间得出了结论。

曹操的大军是悬顶之剑，但真正能让他今夜就人头落地的，只会是城内的叛徒。

是谁？

吕布记忆中，侯成那张羞愤交加、隐藏着刻骨恨意的脸，与宋宪、魏续二人闪烁的眼神，清晰地浮现。

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是一个属于帝王的、掌控一切的微笑，一个从未在吕布这张脸上出现过的表情。

“奉先，你担心他们喝酒误事，却不知，断了他们的酒，就要了你自己的命。”

他踱步到帐门，一把掀开。

营地里，巡逻的士兵看见他，眼神下意识地躲闪，脚步都变得僵硬，那不是敬，纯然是畏。远处，几名将领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看到他出现，立刻作鸟兽散。

其中一人，正是侯成。

李世民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侯成与他对视一瞬，立刻低下头，但那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机，如何能逃过李世民的眼睛？

够了，一切都已明了。

他们已经串联，就在等一个时机。或许是今晚，或许是明晨，他们会绑了自己，献了城池，去向曹操邀功请赏。

等待？坐以待毙？

那不是他李世民的作风。

建成、元吉以为胜券在握，最终却身首异处。如今，这几个匹夫也想学着设局？简直可笑。

李世民转过身，对帐外亲卫沉声下令。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吕布平日的暴躁喝骂截然不同。

“传我将令。”

亲卫浑身一颤，立刻单膝跪地：“请主公吩咐！”

“去，把高顺将军，悄悄请来我的帅帐。”李世民顿了顿，特别加重了语气，“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

亲卫愣了一下，有些不解。高顺将军忠心耿耿，但因其为人方正，不善阿谀，早已被主公冷落多时，为何此时要秘密召见？

但他不敢多问，只觉得今天的主公，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那眼神，深邃如渊，让他不敢直视。

“喏！”

亲卫领命而去，消失在夜色中。

帅帐之内，李世民重新坐回虎皮榻上，双手交叉，神情平静。帐外的风更冷了，卷起的雪沫拍打着营帐，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杀戮，提前奏响序曲。

他知道，属于吕布的命运，到此为止了。

从今夜起，由他李世民，来为这三国乱世，亲自执笔。而这第一笔，便要用叛徒的血来研墨。

下邳城，这座死局，即将迎来它唯一的生机。玄武门的阴影，将在这座孤城，重现世间。

夜色渐深，高顺一袭布甲，步履沉稳地走入帅帐。

他没有佩戴兵器，这是规矩。但他的身躯，本身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刃，锋利而沉默。他单膝跪地，声音平直如线：“主公，召末将前来，有何吩咐？”

没有抬头，也无需抬头。对于这位早已被主公闲置，只能日日操练着他那支同样被冷落的“陷阵营”的将军而言，吕布的召见，多半又是一时兴起的责难或是不切实际的命令。

然而，预想中的咆哮并未传来。

“高将军，请起。”

声音平静温和，带着一丝他从未听过的……尊重。

高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只见吕布正站在案前，亲自为他斟满了一杯热茶，并用双手递了过来。

“这……末将不敢！”高顺受宠若惊，连忙低头。

“有何不敢？”李世民的目光清澈而坦诚，“我吕布有眼无珠，坐拥将军这等国士，却不自知。陷阵之营，天下精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却将之束之高阁，任其蒙尘。这杯茶，是我向将军赔罪。”

这番话，如同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高顺心中最柔软也最冰冷的地方。他一生忠义，治军严谨，练出的陷阵营冠绝天下，可换来的却是吕布的猜忌与疏远。他从不曾奢求过主公的赏识，但一句发自肺腑的“我吕布有眼无珠”，却胜过千金赏赐，万户之封。

高顺的眼眶微微泛红，他接过茶杯，滚烫的温度从指尖传来，仿佛也点燃了胸中冷却的热血。

“主公言重了。”

“不重。”李世民凝视着他，神情严肃起来，“因为接下来，我需要将军，需要陷阵营，为我做一件扭转乾坤，定我下邳满城将士生死的大事。”

高顺心中一凛，沉声道：“请主公吩咐，末将万死不辞！”

“好。”李世民凑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侯成、宋宪、魏续三人，已暗通曹操，欲献城叛变，时机，就在今夜。”

“什么？！”高顺大惊失色，身上杀气瞬间迸发，“主公！末将这就去……”

“不。”李世民抬手，制止了他的冲动，“现在去杀了他们，只会让军心大乱，人人自危，说我吕布残害旧部。我要的，是让他们死得明明白白，更要借他们的死，来凝聚所有人的心。”

他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我要设一场宴席，一场‘和解’的宴席。我会当众宣布，撤销禁酒令，向所有人道歉。他们会以为我愚蠢，会以为这是他们动手的天赐良机。”

高顺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他听懂了。这是一场以帅帐为舞台，以叛徒的生命为祭品的惊天豪赌！

“末将需要做什么？”

“我要你……”李世民的眼中闪过一丝属于帝王的冷酷与决绝，“……在宴会开始后，亲率五百陷阵营死士，无声无息地包围帅帐。记住，甲胄之内，皆以软布包裹，不得发出一丝声响。待我摔杯为号，你便带人冲入，以雷霆之势，封锁全场！”

他拍了拍高顺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高将军，今夜，我将我自己的性命，和这下邳城的未来，都交到你的手上了。”

这一刻，高顺再无半分怀疑。眼前的男人，依旧是吕布的相貌，但那份运筹帷幄的从容，那份托付生死的信任，那份破釜沉舟的决断，分明是一位他从未见过的乱世雄主！

他猛地单膝跪下，这一次，是心悦诚服，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然。

“末将高顺，愿为主公效死！”

……

半个时辰后，下邳城内所有副将偏将以上军官，都被召集到了帅帐前的空地上。

人人面带疑色，侯成三人更是心中打鼓，以为事情败露。

吕布身着便服，从帐中走出。他环视一周，脸上带着众人从未见过的歉疚与诚恳。

“诸位兄弟！”

他声如洪钟，传遍全场。

“自我吕布入主徐州以来，多有胜，亦有败。然我自恃武勇，骄傲自大，不听忠言，以至有今日之困，此皆我一人之过！”

他向着众人，深深一揖。

全场死寂，所有人都被镇住了。那个不可一世的温侯，竟然……道歉了？

“前日禁酒，是我糊涂！”吕布直起身，声音愈发激昂，“大敌当前，正需壮士烈酒，共赴国难！我在此宣布，禁酒令，从即刻起，废除！”

他转身，亲卫早已捧出数坛美酒。

“此禁酒令，非为禁诸君，乃禁我吕布一人！”

话音未落，他亲自拿起一个酒碗，舀满酒，走到目瞪口呆的侯成面前。

“侯成兄弟，前日是我不对，这碗酒，我敬你！你我兄弟一场，莫要生分了！”

侯成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接过酒碗。他能感受到，吕布的手是那么的温和有力，眼神是那么的真挚。

他是个蠢货吗？他真的信了？侯成心中狂喜，与宋宪、魏续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他们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贪婪与不屑。

天助我也！这吕布，果然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

“今夜，我已备下酒宴！”李世民高举酒碗，向所有人宣布，“让我们痛饮一番，把所有的不快都付诸流水！明日，养足精神，随我出城，大破曹贼！”

“主公威武！”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压抑许久的将士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侯成等人更是带头叫好，生怕吕布反悔。

夜幕降临，帅帐之内，灯火通明。

酒肉流水般送上，将领们推杯换盏，喧哗笑闹，仿佛要将连日来的恐惧与压抑全都发泄出来。

侯成、宋宪、魏续三人更是频频向“吕布”敬酒，言辞恳切，满脸堆笑，眼底深处，却已是看死人一般的怜悯。

李世民高坐主位，来者不拒，却总能巧妙地以“自罚禁酒”为由，滴酒不沾。他含笑看着帐中众生百态，看着那三个小丑拙劣的表演。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帐外的夜，愈发深沉。寒风呼啸，却盖不住帐内那表面的热烈。

所有人都不知道，就在这片喧嚣的阴影之下，五百名陷阵营的死士，已经如幽灵般悄然集结，将整座帅帐，围成了一个铁桶般的……

坟墓。

陷阱，已经设好。

只待猎物，自己走上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