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泽湖八百裏烟波浩渺，本是养命的温柔乡。春来捞菱角，水面上浮着翠玉盘；夏至采莲蓬，船舷边滚着碧珍珠。秋分撒网时，尺长的鳜鱼在月光下翻出银浪；冬至猎雁日，芦花荡里惊起的禽鸟能蔽住半片天。七十二渔村沿湖而建，茅屋炊烟映着碧波，本是个世外桃源。谁承想永泰三年颁下新制，竟连芦苇抽芽也要按株纳捐。正是：铁网罩得湖底透，铜壶榨尽碗中油。

且说东岸陈家坞里，陈青岩正盘腿坐在船头修补渔网。桐油刷过的杉木船板还带着晨露，十六岁的妹子青菱赤脚蹲在岸边，哼着采莲歌剥新摘的莲蓬。少女十指翻飞间，青碧的莲衣簌簌落入竹篓，嫩白的莲子堆成小山。

"哥，你闻这莲心多清苦。"青菱拈起粒翠生生的莲芯，指尖染着碧色汁液，"前日王婆说，苦莲芯能治衙役们的心绞痛哩！"说着顽皮一笑，将莲芯弹进兄长茶碗。陈青岩摇头苦笑，正要说话，忽听得湖面传来尖利哨音。

三艘插虎头旗的税船破浪而来，船头税吏头戴乌翎帽，腰悬鎏金算盘。那船吃水极深，压得浪头都泛着黑红——原是舱底泼了层腥臭鱼血，专为震慑渔户。"奉州府钧令！"税吏扯嗓喝道，声如破锣，"今岁河伯祭需童女一双！十五岁以下未嫁者，即刻征选！"

陈父拄着苇杆踉跄而出，老寒腿在湿地上拖出深深沟痕："上官明鉴，上月刚缴过人头抵捐..."话未说尽，早被税丁一鞭抽在膝窝。老人扑倒在泥浆里，怀中跌出本蓝布包着的《水经注》残卷。陈青岩抄起鱼叉要拚命，却被老渔正赵三槐死死拽住臂膀。

"后生莫莽！"赵三槐压低草帽，露出半张被火疤侵蚀的脸，"仔细看那船桅！"但见三丈高的桅杆顶端，青玉螭纹旗在腥风里猎猎作响——正是江宁柳氏的家徽。陈青岩如遭雷击，这柳家公子柳明卿，不正是他当年在岳麓书院同窗三载的挚友？

税丁趁机绑了青菱，少女鬓间银簪坠地，在青石板上溅起星点血珠。"哥！莲芯茶要趁热..."哭喊声戛然而止，税丁用臭鱼塞住她的嘴。忽有马蹄声自芦荡传来，但见青衣女子策马飞驰，药锄挥处，三指粗的麻绳应声而断。

"抱紧了！"林素娥单手揽住青菱腰身，反手撒出把朱砂。湖面顿起浓雾，隐约可见她腰间铜药壶刻着"悬壶济世"四字。税吏急令放箭，却见陈父突然暴起，枯瘦的手掌拍向船头铁锚。

"岩儿记住！云泽湖的底图在..."老人嘶声如裂帛，怀中《水经注》残卷落水即燃，幽蓝火舌窜起丈余，竟将半条税船卷入火海。焦黑的船板裹着人影沉入深渊，唯余几缕白发在浪尖漂浮。陈青岩目眦欲裂，攥着半截焦糊书页的手掌沁出血来——那边缘处竟露出半行小楷："黑山为骨，九曲为脉，地火..."

暮色染血时，湖面漂来三十六盏白灯笼。赵三槐捶地痛哭，缺了食指的右手抓挠着泥土："作孽啊！西村张家闺女去年就是这么没的！"灯笼上墨迹未干的"祭"字随波荡漾，恍若无数惨白的脸。几个老妇跪在浅滩烧纸钱，灰烬里混着撕碎的渔网。

是夜，云泽湖心画舫飘来诡异丝竹。柳明卿斜倚湘妃榻，把玩着新得的螭纹玉佩。黑衣人跪禀道："陈家长女已换上嫁衣，寅时三刻行祭。"书生轻笑，将玉佩浸入盛着鱼血的玉碗："我那贤弟此刻，怕在寻《水经注》的真本吧？"

苇丛深处，陈青岩与林素娥正解剖河伯祭品的浮尸。女医师银针挑出团蠕动的黑虫："这是南疆尸蚕，遇水银则狂。"忽又蹙眉，"看这齿痕！"尸身脚踝处竟有细密牙印，似是婴孩所为。青年渔郎却盯着尸体额间朱砂印——那纹样与书院藏书楼的禁印一模一样。

五更梆响，西村突然锣鼓震天。青菱被锁在柏木舟上，嫁衣缀满符咒，腕间红绳串着九枚洪武通宝。巫祝摇动人骨铃，沙哑唱道："献娇娥，奉河伯，保得风调雨顺..."唱词戛然而止，陈青岩如蛟龙出水，鱼叉挑着巫觋尸身跃上船头。

"哥！小心水下！"青菱尖叫未已，柏木舟底突现漩涡。精铁打造的翻江械探出八只利爪，齿轮咬合声令人牙酸。林素娥药锄猛击湖面，炸起的水幕里竟浮出丈余长的机关蜈蚣。忽有矿工装束的汉子从崖上跃下，铸铁锤砸得火星四溅："狗日的在水底藏了墨家机关！"

混战中，青菱突然挣断红绳，九枚铜钱如流星赶月。"拿去买棺材吧！"少女娇叱声里，铜钱嵌入桅杆竟成北斗之形。林素娥瞳孔骤缩——这分明是峨眉失传的"璇玑打穴手"。正待细问，却见青菱踉跄跪倒，唇角溢出血线。

东方既白，湖面漂着七具机关残骸。陈青岩抱起奄奄一息的妹子，见她攥着片青铜残片微笑："爹早说过...云泽湖底有座铸铁城..."素手垂落时，残片上"赤龙"二字犹带血痕。林素娥把脉良久，突然撕开少女衣袖——臂上朱砂痣竟化作诡异的蜘蛛纹。

忽听得崖上传来金铁交鸣声，石开山正与税丁头目缠斗。那铸铁锤每次挥动都带起风雷，却见对手袖中滑出柄乌金算盘，铁珠弹射间竟在锤面刻下"税"字。"记住爷爷的名号！"税吏狂笑，"老子是柳总督门下钱..."

话音未落，赵三槐的渔叉已穿透他咽喉。老渔正抽出滴血的凶器，缺指的手掌摩挲着叉柄刻痕——那是个褪色的"义"字。

日头西斜时，陈家坞晒网场上聚起三五十渔户。瘸腿的张二叔蹲在石磨旁，拿芦秆在地上画着鱼鳞纹："昨儿西村老吴家缴不起苇捐，税丁把他家船板撬去顶账，可怜他八十老母趴在水边哭了一宿。"众人闻言皆默，唯闻渔网坠子叮当乱响。抱着婴孩的孙寡妇忽冷笑："我那死鬼男人前年抗税，尸首如今还挂在州府城门上风干呢！"说着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焦黑的烙铁印——正是个"刁"字。

蹲在角落编草鞋的李驼子突然哼起小调："云泽水，九曲肠，渔家女儿泪汪汪。金梭银网织不尽，官家算盘响叮当..."调子凄切，几个老妪跟着抹泪。陈青岩握紧半截《水经注》，忽见残页背面有父亲批注："永泰元年，黑山矿工歌曰：凿得山骨碎，炼作贵人杯。"

恍惚间，三年前岳麓书院的竹涛声漫入耳际。彼时柳明卿执伞立於听雨亭，指着《盐铁论》笑道："陈兄以为，这'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竟是痴人说梦？"雨丝打湿他月白襕衫，袖口螭纹若隐若现。陈青岩搁下《齐民要术》，蘸茶水在石案画云泽水系图："若依桑弘羊之法，当在九曲河设水闸平准漕运..."话音未落，柳家仆役疾步来报："老爷升迁江宁织造，请公子即回。"那日柳明卿临行赠他螭纹玉佩，叹道："治世经纶终需庙堂施为。"

正忆往事，湖东突传来哭嚎。众人奔至渡口，见税丁正往吴老四家茅屋泼桐油。襁褓中的婴孩被掷入鸡笼，老妇抱着税吏靴子哀求："大人开恩！这屋梁是俺儿北海战死的抚恤银..."话未毕，火把已燃着茅草。陈青岩抄起渔叉欲冲，却被赵三槐铁钳般的手扣住肩井穴："后生看仔细！"但见烈焰中有蓝光闪烁，竟是掺了硫磺的火油——这分明是要绝户！

林素娥突然从药箱取出犀角杯，舀起湖水轻嗅："火油掺了孔雀胆，烟尘入肺即溃。"说着扯下裙裾浸湿分与众人。少女医师眼角微红："昔年家父任太医，因揭发防疫银贪墨，被按上'巫蛊'罪名...那日刑场火油的气味，我死都记得。"忽扬手撒出药粉，遇风即燃，竟在湖面烧出"冤"字水纹。

柏木舟上，青菱腕间铜钱勒出血痕。邻舟被缚的牧羊女阿翠颤声道："姐姐，我怕..."青菱咬唇轻笑："怕甚？我哥定会..."忽瞥见阿翠颈间紫斑，那是常年套羊轭的烙印。少女仰头望星河，想起去年七夕，兄长教她认牛郎织女星时的模样。冰凉铜钱突然发烫，似在应和云泽湖底的某种召唤。

夜风中飘来老渔夫的说书声："话说大胤开国时，云泽湖底沉着赤龙化身的铸铁城。那城门刻着'以民为薪'四字，每逢乱世现红光..."陈青岩摩挲青铜残片，忽觉掌心灼痛。林素娥执烛照来，但见"赤龙"二字渗出血珠，在烛火中竟显出新纹："九曲水沸日，地火烹天时。"

翻江械八爪齐发时，石开山铸铁锤舞得泼水不进。火星溅在精铁关节处，竟显出"墨守"铭文。林素娥银针疾射"天枢""璇玑"二穴，机关蜈蚣骤然僵直。陈青岩趁机以鱼叉刺入齿轮缝隙，借力腾空翻上蜈蚣背脊。忽见七寸处嵌着块螭纹铁牌，与柳明卿玉佩一般无二！

正所谓：

苇花飞雪染青衿，铁爪翻波噬赤心。

谁晓莲芯苦中苦，河伯殿深冤魂深。

朱砂点破阴阳界，铜钱射落北斗参。

墨家机关权贵械，柳氏玉佩豺狼音。

且看云泽埋骨处，他年赤旗卷残云。

从来兴亡百姓血，史书寥寥几行金。

欲解重重迷雾，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