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4年广州

“陈家小子，不是我欺负你啊！你这块玉是假的，根本不值十五两，被人骗了吧你...看在你这么急着用钱的份上，我给你一两五十文怎么样？”

青年蹲在当铺的门口，面色平静的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路边人潮熙攘，达官贵人坐在四人抬的轿子里，富足商贾满面红光的携家眷出游，普通工匠或先生像游鱼般穿梭在人群间隙里，剩下的，便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景象：穷人饿殍遍地和涌进城内避祸的流民，满街随处可见的乞丐浑身黑不溜秋的，衣不附体伸着手端着破碗或蹲或卧或跪的在路边乞讨，还有饿急眼的跟几条狗抢食，然后不是被狗咬死，就是被其主人拿棍棒打了半死，另一些人则是曾经家境殷实，却在一夜之间家财散尽草木凋零的寻常百姓，陈亚霖便是这当中的一个。

他的家族曾在十几年前花重金购买了一艘远洋货船，全家人都依靠它生活，却只因数月前在海上商船被风暴所毁，一夜之间，陈亚霖一家便一贫如洗，为了生计，他只好揣着家里的值钱物件来到一个个当铺碰运气，或许是有那么一丝丝的不服气，陈亚霖拒绝了当铺老板的讨价还价，孤身走到码头，看着熙熙攘攘的海面，打定决心去当个小工，又不是没有做过工吃过苦，很快他就在码头上找到一份搬卸工并投入其中。因为陈亚霖年轻力气大，雇主看着他能干便多给了他几文钱，恰巧让旁边的几个老油条看在眼里，在后面的工头粗暴的驱赶开他，“走开啦死仔！”

“有能耐别光在这里使力气啊，去忽悠着洋鬼子给他们拉船啊！”

陈亚霖孤零零站在码头上，心里忽然透亮了许多，人们为了一口吃的可以卖子休妻，为了几文钱可以大打出手甚至拔刀相向，自己勤快的做工只不过多赚了几文钱，便被人认做是抢了饭碗，难道只有安于现状麻木下去，眼光仅仅局限在这几文钱身上，就能养家糊口了？就能脱离苦海了？

远处，一艘悬挂着色彩斑斓的旗子，浑身上下涂满银白色油漆的西洋火轮发出洪荒巨兽般的轰鸣声驶进海港，停船后从船上走下来的那些人穿着仿佛不是一个世界的西衫西裤，男人拄着手杖戴着圆顶礼帽，器宇轩昂的迈着步子，身边的女人穿着靓丽的长裙，光鲜亮丽的容貌犹如仙人下凡，看的陈亚霖一愣一愣的。

“what are you doing?”一个叼着烟斗的老绅士正在码头等着登这艘船，不料被眼前这个突然窜出来要抢自己行李箱的年轻人给吓住了，刚要扬起手杖狠狠敲下去,眼前的年轻人却一屁股坐在地上扬起了手臂嘴里念叨着方言并不停的用手指着他的行李，手舞足蹈的用一个扛东西的动作示意自己是脚夫，这位老绅士这才稍稍放松了些许，但仍是警惕的看着这个年轻人，忍不住用蹩脚的中文对他说道：“孩子，这么年轻为什么不去读书呢？”

“我...我没钱读书...”陈亚霖挠了挠头，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后者犹豫了片刻，从口袋里拿出两枚金闪闪的硬币递给自己；

“可不能要啊，这一趟我要不了您几文钱...”陈亚霖急忙摆手，他弄不明白这个人给了自己两枚金币到底是什么意思，老绅士看着自己，忍不住问道：“你家里还有亲人吗？可能对于你来说这是一笔巨款，但对于你的家人而言这是一笔救命钱，孩子你还年轻，我看你不像是贪财之人，这两英镑就给你便是...”

“我已经没有家了...”陈亚霖眼睛一红，老绅士张了张嘴，没有继续讲这个话题，陈亚霖帮着他把行李抬到轮船的甲板上，刚想转身离开，老绅士忽然一把抓住了他，“我和我妻子是出来做生意的，常年奔波了这么些年也一直没有孩子，此番回国后估计也就走不动了...我不要求你能做我的养子，你来我身边做个手脚麻利的仆人吧，我会给你一份合适的报酬以及一份体面的生活，你需要做的就是在我身边好好学习，做个有用的人。”

陈亚霖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回过神，“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啊先生，我甚至都听不懂你们的话...”

“你只要肯学，语言什么的都不是问题！”老绅士变得严肃起来，“我这么老了为了生意都学了你们清国话，你年纪轻轻的怕什么？但是有一点，你可想清楚了孩子，每个人一生可能只有一次改变命运的机遇，一旦错过...”老绅士说着，用毛茸茸的下巴指了指远处那些在码头像一群僵尸杵在那，正麻木机械的工作的劳工。

“这个国家的人精神普遍都充满了糜麻，让人看了就觉得死气沉沉的毫无希望，你觉得，让你留在这样一个落寞且毫无希望的世界里，你能保持自己有几分清明不浊？”

陈亚霖看着老绅士，又回头看了一眼海港，逐渐陷入了深思，在那片故土上，他还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回忆的；码头上麻木无神的活死人，海面上大清的民船跟官船就像一堆破烂的草壳子浮在水上，各国洋人来此的船只仿佛神界的仙人踏舟从人间而过，放眼望去，人间的满目狼藉，仙界的卓尔不凡...仿佛这一切都是来自梦中的过眼云烟。“我...我答应您先生，我愿意跟着您做事，做您的猪猡，供您驱使...”

“不要说这种话！”一旁的老妇人说道：“你是一个仆人，不是奴隶，也不是牲口，你要有自己的理想！不要总是低人一等。”

陈亚霖红着眼睛送两老人进入船舱，他替两位老人打一壶水，于是便提着水壶转身离开了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他的眼睛里，满含泪水。

1884年.英国伦敦

陈亚霖站在贝德庄园楼前的庭院望着整个庄园，除了约翰贝德老先生的大别墅和一条从大门到庄园门的小石板路外，庄园里到处种满了金灿灿的油菜，暖春的季节油菜花全部开满庄园，一眼望不到头，仿佛天上仙境般，他走在这条花间小路上，春风拂面，阵阵清香荡漾于鼻腔间，一路走来，他看到花海中央似乎矗立着什么东西，一条被人为开辟出来的泥泞小路隐蔽的藏在路的一侧，陈亚霖无意识的走了进去，当他走到跟前时才发现，这里竟树着几块石碑，上面刻满了讣告，石碑后面却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仿佛是用作纪念的...

“这是我年轻时在外游历遇到的一些...朋友”老绅士约翰贝德不知何时出现在陈亚霖身后，他急忙转身面对着他，老人脸上无悲无喜，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你刚到这里，先去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吧...”老人转身拄着拐杖缓缓离开；“别忘了好好学一下英格兰语系，至少日常交流你得学会才能行...记得下午的时候去市立图书馆找一些书，伦斯特.兰斯洛特的著作，只有5本，都带回来...嗯你也可以带回些自己的生活用品。”

“好的大人”陈亚霖看着贝德的背影离开了，不由自主的长出了一口气，而当他再次看向那些石碑的时候，石碑上竟光洁如镜面，哪里还有一个字？